“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巍巍耸起像屏障呀喂……”
正走着最后七八级阶梯的几个大婶仰起头看过去,半人高的岩石旁站着那小伙,看着挺正常,怎地一登上山顶就乱声唱起来。旁边坐石凳上的大爷掌不住笑了:“你要对歌找个高一点的山啊,小土丘有什么好嚷!”
小伙臊得脸红,把背包脱下抱在胸前,走去十几米远的一棵大樟树下坐下。他掏出水壶灌了几口水,嘴里嘀咕着:“我倒想往高处走,你们这里有吗?什么破地方……”
骂归骂,他不敢大声,也只敢用自家的方言。他在这个城市已不怎么说家乡话了,一说,本地人的眼色就变。他们嘲笑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也嘲笑他学得很努力却总是差点火候的本地话。他有时想,来这城市做什么呢?
他家乡,山是高的,一座顶这里五座。人也高,比这里的人高出一个头不止。所以,眼也高,心也高,尽望着高处走。他们欢天喜地来到各自看中的地方,以为大有作为,几番浮沉才知,这里只有平原。他们第一步踏在什么水平线,往后一直就在这条线。努力蹦一蹦,兴许能摸到上面那条线,但往往是高压线,碰一下挨一痛,不缩手不行。至于往下,那些线倒不拦人,但谁稀罕?
他眼睛往下压了压,看到山下有一条浅水溪,两边摇着青葱嫩草。他不由唱起第二句:“那一片绿波海芒茫……”
这次没有人哄笑,他自己停住了。这算什么波什么海,一根芽菜,塞嘴里都嫌细。都说水是万物之源,弱成这样,怎养得起这方土地这方人?难怪贫瘠,难怪小气。他生出深深的悔意,三年打拼,付诸东流——还是细流!
一个果子掉下,拍他脑门上,有点疼。他站起来挪了两步,手肘支在栏杆上,往外探出头。没有风。无风不起浪。没有浪,他的人生就一根直线下去了,直到心电图上一根直线宣告结束。
他缩回身子,灰着脸坐回刚才的位置。几个孩子争抢一只风筝,从他旁边掠过,奔到山顶去了。风筝先是攒在一个穿黄色球衣的孩子手里,后来被最矮的孩子从咯吱窝下扯走,还没转身,又被背后头发短短的孩子一把夺去。最后那一下太用力,风筝从尾部裂开到了中间。孩子们对望了一下,嘟囔几句,把风筝一掷,叫嚷着跑开了。
他看那风筝眼熟,忆起来,小时候也玩的这个款式。这么多年了,风筝没有一点进步。他也没有一点进步。残破的风筝在石头地上颤颤巍巍,几次想起飞,几次被风压伏。他莫名烦躁起来。
这时,风筝忽然立起来了。一前一后的风夹着,风筝张开身子,翻着顺畅的跟斗,蹦蹦跳跳朝崖边滚去。一切来得太快。等他追过去,风筝已经顺着崖边掉下去了。他尽目望去,风筝没有飞起来,慢悠悠地降到崖底,贴着树梢滑到远处,不一会消失了。
他喃喃道,风筝不飞还叫风筝吗?又想,滑翔的风筝也很厉害。崖边的风很凉快,渐渐把他吹醒了。谁说风筝一定要上天?谁说低处走不远?他望向底下葱郁的树林,极轻极快地吹了个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