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春,我背着弟弟在田里插秧。
蒸上日头,四月份的太阳快要把人晒化,我抬头看见鸟儿群还是按照不变的路线不停地盘旋着,鸣叫的声音像要穿过我的身体、我脚下的东北黑土地,聒噪地另人发冷汗。
弟弟的哭声打破了我的出神,可怜的娃儿,我真是不应该把他背出来,爹娘出工,田里不得闲,叫他和我一起晒着这毒太阳。 “铁儿,铁儿,你跟着我受苦,我不忍心,你乖乖坐这里,大姐做完活就带你回家。” 我找了不远处一块草垛下的阴凉地,把铁儿放好,赶紧下田干活。
我边把稻苗捻进土里,边抬眼看着铁儿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没了刚才那般燥热的哭泣, 汗水从我脸颊滴下,融进土里,之后再未抬头,便没看见那乌压压一片的黑云俨然压到了眼前。 “念花!还不快走呀,快下大雨啦!” 隔壁家李婶子催促我快些离开。我大声应和着,插下最后一根苗,匆忙从地里起来,可大雨顺势而下,淋湿了我还有铁儿。
“别哭啊铁儿,大姐马上带你回去了好不好。” 我慌忙的收拾着散落在田边的工具,突然一把油伞遮了过来,一双手出现替我拿起了篮子,声音随之而起: “我帮你拿。”
“辽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抬头惊喜地看着眼前的男孩,是那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屁孩,现在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给团里告了两天假,想着回来看看我娘,哪知道还没回来就下这么大雨,还看见一个傻愣愣的姑娘边淋雨边捡东西,她弟弟还在旁边哭得不行了,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就顺手帮了一把。” 话没说完,辽源都要笑了出来。 我羞愧地不知道说什么,感觉他还是记忆里的调皮的样子。
我把铁儿抱紧在怀里,拿过辽源手中的伞,赌气地先走一步,边走边说: “那就麻烦你帮我拿东西了。” 说完偷偷抿了嘴。铁儿也不哭了,安静地趴在我的肩头睡着了。
这东北春末的雨啊,真的下得好大,我和辽源走在雨中,三言两语聊着近况。阿源自从被招进部队后,很少再回到村子里,阿源的娘一直都盼着他能回来看看,他家里也只剩他娘了,他爹在他出生没多久就出征中原,在军阀混战中牺牲了。阿源很少提这些事,我都是从我娘那里知道的,我很想问阿源为什么去参军,陪在娘身边不好吗?但我不敢去触碰阿源的心事,虽然他才18岁,可我总觉得他的眼里雾蒙蒙、暗沉沉的,似有似无的透露着那种不和谐的成熟感。
风雨呼啸,雨水渐渐淅沥,路边的杜鹃花被雨水打落,我想起一年前阿源要去团里报道的那一天,我们也是在一片杜鹃花下告别,阿源摘了一朵杜鹃放在我的手上,思忖半响说道 : “念花,明天我就正式算一名兵了,这是我从小的理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问过我为何要去当兵,但是,你知道我爹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阿源提起他爹,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杜鹃花,好像有些枯萎。我突然说起别的 : “ 你会常回来吗?看看你娘也好,我们都很想你。”
“其实我知道我爹年轻的时候一腔热血,只想做保家卫国的事,他辞别我们娘俩,上了中原的战场就再也没回。离开之前,他跟我娘说,‘毛主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孩子就叫辽源怎么样?郭辽源。”
我默默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阿源看我一脸不高兴,摇了摇我的肩膀笑说 :“你放心吧,我有我的理想,我更有我的念想,你看你手里的花,那就是我,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莞尔一笑,我其实不懂这个天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仗要打,我只想守住我的小花园,像阿源这样的人,我舍不得。
“念花?” ,我突然听见阿源在喊我, “你怎么又走神了?我回来这么让你惊讶吗?”
“哪有啊。” 我笑了两声,随手摘了一朵杜鹃花放进篮子里。
第二天,爹娘让我送点苞米去阿源家,说阿源娘一个人在家不容易,阿源现在回来了,你送点东西过去。
我拎着苞米敲响阿源家的门,阿源娘迎上我,脸上露出我很久没有看见的笑容,我说: “婶子,我给你送点苞米来啦。”阿源娘招呼我赶紧坐下,说 :“小丫头长得越来越好啦!我看,适合我们阿源一样大了吧?”,阿源插嘴到:“她呀,比我小一岁呢,还得喊我一声哥哥才是!” 我哼了一声没有理阿源,拉起阿源娘的手说:“这个小子天天就知道待在团里也不着家,我看还是我和婶子亲呢。” 阿源娘听了哈哈笑起来说,说:“那倒好了,干脆我们念花进我们老郭家的门好了。” 我看见阿源听完愣了一下,傻呵呵的笑了两声,我感觉我的脸也烧了起来,急忙推辞说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我这该死的嘴呀,我边走边暗自感到羞涩又气恼,于是加快了脚步。
“等下我啊!念花!你等等。” 是阿源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回头 ,“怎么了?” 阿源摸摸脑袋,说:“我娘说的,其实…挺对的…” 我没有说话,哪有女孩子会这样私定终身啊!
看我不说话,阿源说:“那我当你默认了…念花,等时候到了,我去向团里报备…我们一块过好不好?” 我还是不敢说话,但无法掩饰的笑意已经被阿源看进了心里,他又说: “明天我回团里,你要不要来送送我?” 说完他立刻垂下了眼眸。 “好吧,” 我心里暗自开心, “那还是那个杜鹃花树?”
“嗯!”
自从上次送阿源走后,已有半年未见。阿源的书信每次寄到家中,阿源娘就喊我过去念信。时至九月,秋种的季节又来了,阿源又来了一封信,我带上一些苞米去了阿源家。
“婶子,我来啦。” 自从阿源爹牺牲后,为了拉扯大阿源,阿源娘就替人家做做缝补的工作,经常夜深了还在油灯前熬着缝补,眼睛也出现了毛病,看不太清东西,这书信更是识不得了。
“娘,近来可好?儿甚好。儿心系娘的身体,娘的眼睛近日来可还看得清?替儿告念花一切安好,亦思念。只有一事,儿不得不告。三月前,儿知天下有乱,朝鲜地界野蛮侵入,友国有难,我等不可不援,台湾同胞亦受难于野蛮之国,有碍中国之团结。我等十三兵团已编为东北边防军,以中国人民志愿军之名跨鸭绿江,支援友国。勿念,儿必归。”
久久的寂静。我念完这封信心里亦知此程凶多吉少,但我还是得尽力去安慰阿源娘不要担心,“婶子,你看辽源说让我们别担心,他会回来的,他心里有他的抱负,我们就,安心的等…好不好?” 说着说着我几乎要忍不住得掉眼泪,阿源娘却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我知道阿源娘怕阿源像他爹一样死在战场上回不来,阿源是她最后的希望了,我也是,我心里装着的那个阿源,也是沉甸甸的。
我知道自古以来打仗凶多吉少,战场上有那么多父亲、儿子、兄弟…我不能自私的要求阿源不去实现他的理想抱负。后来我听村里的人说,那些东北士兵是去抗美援朝了。我确实不懂国家之间的大事,但我懂阿源心里的抱负和志向,我看见他能进部队后兴奋的样子,我全部都懂的。
东北这里进入冬季后,就冷到了骨子里,可他们还要往北走,那里是不是比这里更冷了?我不敢和阿源娘说这些事情,我怕阿源真的回不来,怕他倒在冰天雪地里,那他怎么走的回来?
后来的日子,一旦有时间,我就去找阿源娘,我怕她太害怕太孤单。我也会走很远的路去找十三兵团,我去了很多次问郭辽源这个人,他们只说人很多,真的不知现在的情况,还说战场无情,回去等吧,如果有名字报回来,会通知我们的。
爹娘每天看见我这个样子,开始会劝我不要过于伤心,倒后来就变成了指责,让我赶紧嫁人,我哪会听得进去,我只想等,等那个人说的“报回来的名字”
一年过去了,阿源娘天天在家哭,眼睛本来就不好,后来真的就哭瞎了,阿源知道应该有多心疼啊。于是我天天去阿源家,看看他娘,怕他娘做傻事。
我爹催我嫁人催的更紧了,可我像个假人一样,心如死灰的感觉大抵如此。我有时失神,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那杜鹃花下,又是一年的冬季,花枝附满了雪,沉甸甸的,啪嗒一声,折断了。
第二年,我仍然每天干完活去看阿源娘。 “一年不见信,两年不见人,三年不见尸” ,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开始打冷颤,一年未入梦的阿源,偶尔也会和我在梦里相见了,可我一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那天,我爹又很郑重地跟我说:“姑娘,我知道你在坚持什么,但我不能再让你等下去了,这没有意义。念花,你要知道,你已经快21岁了,人家姑娘17、18就已经嫁人相夫教子了啊!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觉得这两年我的反应都变得很慢了,我忍住泪水喊道:“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在战场上回不来,我怎么能嫁人?!”
一个狠狠地巴掌甩到了我的脸上,“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每天就知道往人家跑,神神叨叨地,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说你?说那个疯子天天发疯,疯到兵团去!每天干不了一点活就跑到什么花那里去,一年到头你就干这么个事?” 我只能呜咽地哭着,听着这一声声的宣判 :“现在没得商量,隔壁三里地王家大儿子正在找女孩子家,已经给你谈好了,改天良辰吉日就嫁你过去。”
我再也没有去那些地方,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良辰吉日”。
1952年12月,又是一个冬天,娘将我梳洗打扮地真好看啊,穿上这身红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如果阿源也能看看我就好了。
“咚咚咚…”,我听见有人敲我家大门,现下爹娘都去后屋忙活去了,接亲的人也未来,只有我去打开大门,原来是阿源娘! 我惊讶地问:“婶子,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是刚刚兵团来信了,我这眼睛…你帮我看看吧?”
这封信似千斤,很久以前我就很想收到一个“结果”,我颤抖的打开这封信。
”不幸……现告知……抗美援朝……牺牲……郭辽源同志……为国捐躯……节哀”
我没有念出来,只有零碎的字眼给了我这些年一个答案, “婶子,阿源他可能,在那边回不来了,婶子……婶子……”
阿源娘看不见,仍然艰难地找到我家来,可我只能说出这种结果,抱歉……抱歉……“婶子,我扶你回家好吗?” “丫头,婶子之前说想你进家门是真的,现在我孤苦伶仃一个人,他跟他爹一样就这么走了,丫头,留下来的人就好好活着吧…”
我望着阿源娘离去的身影,自嘲道,我竟还需要一个老人家来安慰吗?
过了一会,又有人敲门,我前去应门,竟然是兵团的人,他看了眼我的穿着开口道:“这封信,是郭辽源给你的。” 我瞪大眼睛,他又说:“之前嘱咐我,如果他阵亡了,就将这封信给你送过来。”
回到屋内,我木讷地坐下,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骚动,是接亲的队伍。
“念花,我已殉职,冰雪之国,难捱其冻;误你青春,实为悔恨;保家卫国,不曾后悔;杜鹃啼血,猿哀鸣;九泉下若见你一人,我定自责,若有来生,必定再见。”
耳边的骚动此时已与我无关,我脱下红衣,顶着漫天的雪花,跳窗跑到了那棵杜鹃花树下,呼出来的白色气息提醒我还活着,可阿源却不在了,他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我兀地笑了起来,什么误我青春,什么悔恨,什么自责,都不要了,不在意了。我顺势倒在杜鹃树后,只觉得疲惫,这些年的负担,太疲惫了,这一次,就让我感受你的感受,尝尝冰冷的滋味,永远不再醒来,这样,我们就算是团聚了。真好啊…好困…像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