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更新驾照,我回了趟东县。临走前,去老于那看看,就当探望了。
老于现在一个人住,守着个电焊摊,混个营生。我妈早就投奔我姐去了,奈何老于一直不肯走,说去了没熟人,孤清受不了。
放在以前,老于的摊位是很热闹的,邻里老头儿老太太总爱来打牌。大伙儿围坐在小板凳上不舒坦,老于就在屋里给支了张牌桌。老于在门外干活,大伙儿在屋里纳凉,偶尔还调侃老于两句,“瞅你个脖颈晒得,跟个酱鸭脖子一样。”老于也不恼,扬头一乐,灌下一口啤酒,继续蹲在太阳底下敲打。其实老于也爱玩,只是不跟老头儿老太太玩。老于年轻的时候打牌没少输钱,一赌起来,什么都不顾。我妈说,要不是她把持,家早就败光了。
我去看老于那天,屋里愣坐了张大爷一个人,大爷说:“人都死俅了,凑不成桌儿。”看摊上也没什么活,老于就拉着我俩去喝酒。
三盘虾仁鸡蛋饺子,三杯白酒。我说:“这也没个下酒菜啊。”
老于说:“饺子,里是菜,外是面,都有。”
我撇撇嘴把服务员叫来,“来三条香煎鲅鱼、一盘凉拌蚬子,再拍个黄瓜。”我指指老于说,“待会儿我埋单,别要这老头儿的钱啊。”
服务员大姐说:“当儿子的孝顺,不让爹花钱。”
我低头吃饺子。
老于嘿嘿笑起来,脸上的黑皮皱成丘陵。他伸手递给我和张大爷一人一根烟。
“不抽,戒了。”我说。
碰了杯刚抿一口,娟儿电话打过来,我抓起包抬身要走。
老于按住我,“干啥去?”
“回家。我儿子发烧了,你俩吃吧。”
我扔下两百块钱,就拦了车,奔火车站去了。
车站里,一堆一堆的人往门里挤,站警拿着扩音器在前面喊,没人听清他喊什么,也没人在意他喊不喊。前后左右都是保温箱,里面无非是海鲜或者草莓、樱桃等应季水果。箱子撞在胳膊上,手里的包都拎不稳。不长眼的中年男人,浑身散发着腥膻气,贴在身后踩你鞋跟。偶有赶不上车的妇女,架开膀子撞进人群,扭扭歪歪向前旋转,还能腾出嘴皮子跟被撞得失去重心的人对骂。
人群后面好像有人在喊我,我扯过头,是老于,光瓢儿脑袋下,悬着一条细胳膊,手里挂个大塑料口袋。
“你来干什么?”我冲他喊。
“面包……面包……”
“拿面包干什么?”
他像一匹无力的老马,被涌上来的人忽的挤没影了,留下那袋面包还在天上晃悠。
我被人群推进站,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定。电话上五个未接来电,都是老于的。
“什么事儿?”
“饭……没吃……面包……面包……”车站里人都是疯狗,赛着疯喊疯叫,堵住一只耳朵也听不清电话,又不能两只都堵上。
“不吃啦,拿回去吧。”
“吃……不吃……饿……”老于站在人群后面冲我晃手里的面包。窗台上一盆久未打理的龟背竹被人声震得颤颤巍巍。
“回去吧,回去吧。”
“出来……拿面包……”
“人太多了,来回费劲,回吧,回吧。”
“出来……出来……白买了……”
我挂了电话,冲老于摆摆手,示意他回去。他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也好像是以为我没听清,立马又把电话打回来,运了好大一口气,喊得我耳朵疼:“出来拿面包!”
“出不去!出不去!烦不烦啊?!”我也冲他喊。
挂了电话,我看到老于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骂娘,手里一大袋面包在风沙里飘荡。他不肯走,佝偻着站在大风里,头发稀伶不剩几根,硬是要和风较量一番。
我又拿起电话:“行了,你等我吧。”
老于听了电话,像接到军令一样,架开膀子冲到出站口。我们俩都卯足了劲,在人堆里推挤,终于完成了面包的交接。
老于心满意足,脚不离地一路小跑去追公交车。而我不得不拎着面包再挤回站里,还要护着,怕被挤烂。
说实话,这么一顿折腾我真有点饿了。可拿出面包又有点不想吃了。这是我小时候总想要却没钱买的那种老式面包,没有夹心,口味普通,一块钱就能买好大一个。
我正犹豫着吃不吃,车站广播通知检票,我就又把面包塞回去,随着人群摇摇晃晃上了站台。这个站台,我已经很多年没来过了,重新站在上面有种少时离家的错觉,一样的绿皮火车,一样的孤身一人。只是现在,我已经没有了背后无依的惶恐。我掂量掂量手里的面包,挺沉的,来的有点不是时候,于是,我把它留在站台上,自己踏上火车。
火车缓缓驶离,铁轨像一展越走越窄的门在身后退去,而我也将再次离开这个地方,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就像从未在这里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