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过来的脸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热闹是偷来的热闹,我是城市偷来的旅客。

这是一张倒过来的脸。

脸的主人并不年轻,不知名的护肤品浸润了堆积的皱纹,反而显出几分虚假的光泽。眉毛是纹过的灰黑色,僵硬地趴在最下方,紧闭的眼睛抿出几条鱼尾纹来,嘴唇上抹着不合时宜的红。

“嘶……轻点儿。”

小吴赶紧把思绪拉回来,放柔了手上的力道,指腹轻柔地捏过她的颈部,软滑的白色泡沫没有一丁点儿粘在垫着毛巾的肩膀上,泡沫与头发纠缠不清,他也分不清那白了一半的是不是藏匿其中的头发。

手指捏过肩颈交叠而耸起的斜方肌,又将耳后的筋轻轻拨动,小心地避过耳垂上样式陈旧的耳环,一路揉过颈椎旁的两块肌肉。

随后,小吴拿起花洒,冲走了所有的泡沫,也冲走了几缕岌岌可危的头发。

放下花洒的时候,躺着的人开了口:“我不要护发素,就这样吧。”于是小吴从一旁抽了条毛巾,动作熟练地将头发包裹起来,把毛巾一角掖进她的额头前,虚虚将她扶起来:“好了。”

然后小吴跟着她走到前台,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自有师傅接手。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小吴朝着前台收银的姑娘点了点头,那姑娘也朝他点了点头,像是某种暗号。于是小吴推开了玻璃门,转身走进了一旁的小巷。他从工装裤的兜里摸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烟和一支写着“隆盛餐馆”的打火机。

“呲——”

火焰从他的掌心燃起,照亮了他的半边脸。

又从他的掌心熄灭,熄灭成一截带着火星的杠杆。

一边连着他的嘴唇,一边连着灭不了又燃不起的火。

小吴长出了一口气,烟雾缭绕在他身边。他讨厌这种捏不住的东西,就像他每天手里洗不干净的泡沫。

他徒然地伸手扬了扬,然后掏出手机,置顶的消息里有三条未读。

【你今天忙不忙?】

【我有点不舒服。】

【下班来接我。】

罗小丁窝在二手沙发里,食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上的一个小洞。那个洞好像来自于一个烟蒂,边缘不规则的焦结点摩擦着手指,有着莫名的解压感。

她的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滑动着联系人列表。

房东的消息在最上头,跃起的红点拨动着她的神经。

【我有个亲戚要来住,这房子我不租了。你们先找好房子,月底之前必须搬出去。】

罗小丁又一次按灭了手机,她侧过头,男人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模糊而又遥远。

“诶,你说怎么办?”

罗小丁等了很久,一直到她快要以为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男人才终于开口说:“找房子啊。”

“那你去找啊。”罗小丁梗在喉口的气好像出不来,伸出左脚轻轻地踢了他一脚,脚趾往下勾着,实际没有多重,却仍旧让男人心里一沉。

“今天21号,还有两周。”罗小丁收回脚,摸了摸自己罩在宽大T恤底下的肚子,三个月大还未显怀,可是罗小丁莫名觉得自己身体很沉。

就好像身体里装着铅块,拖着自己,要沉入海底里去。

男人慢慢挪过来,坐在她身旁,伸手扣住她的手:“我会想办法。”

他没有看罗小丁,就好像在躲着什么,但嘴里的话却很坚定,怕她听不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想办法。”

他的另一只手慢慢攀过罗小丁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手指捏着她的肩膀,像是要帮她放松过于紧张的肌肉。

罗小丁靠着他,嘴里渐渐流出几声压不住的呜咽。

她想,办法,什么办法?

馆子里生意不好,工资已经有两个月没发了。她每每站得腰痛,坐下的一刹那,总能看见老板娘斜着眼看她。老板娘嘴里不说什么,只斜着眼冷笑着看着她,就好像把眼前的那碗红油赤裸裸地泼在了她的身上,于是她也只好讪讪地站起身来,惶惶不安地用抹布再擦一遍苍蝇叮过的饭桌。

有什么办法?

她离开家已经三年了,几乎跟家里人断了所有的联系,只有一个妹妹偶尔发来消息,却是伸手要钱的。她给了一次,给了两次,恍恍惚惚地想,至少还有声“姐”听。

“会有办法的……”

罗小丁微微侧过身,反手搂住男人的脖子,把脑袋抵在男人的颈窝。男人身上还有廉价的香氛味道,透过旧T恤蒸腾着。她的眼泪落在男人的颈窝,像一小片黏腻的湖泊。

会有办法的。

罗小丁绝望地想。

这是一张倒过来的脸。

小吴敲着他的头皮,稀疏的眉毛耷拉着,眼角攒着的皱纹里藏着浑浊的眼球,鼻头浮着一层油光。

他的嘴唇很厚,微微张着,能看见里头发黄的牙齿,像是正当成熟的玉米粒。

“就是这儿,敲重点!”

小吴被拉回了思绪,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手指敲在头皮上“呯呯”作响。

手机在兜里无声地震动着,小吴漫不经心地和着它的节奏,捏过肩膀上过于厚重的斜方肌,又从耳后一路按到颈侧,最后,趁着滑腻的泡沫,将脖颈上的几根筋拨得“啵啵”作响。

“哗啦啦”花洒淋着他的左手,又落在头发上。冲不掉的白是头发,夹杂着几根顽固的黑色发丝。

小吴从不管手底下的人是烫是染,只冲干净了泡沫,然后麻利地用毛巾把头发一包,将毛巾的一角掖进毛巾里,然后轻轻地一推:“好了。”

他的工作就结束了,客人会自己去往下一个战场。

在他们这行,不熬个一段时间,很难从洗头房里走出来。

同乡人带着他走进了这家店,然后就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他冲着日复一日的泡沫,看过一张又一张倒过来的脸。

小吴坐在洗头凳上没有起身,擦了擦手,从兜里掏出手机。

昨天加的房产中介发了好几套房子过来,有的是单间,有的是套一,有的地方偏远,装修明显很新,风格有点像近几年流行的那种,看起来干净又整洁。有的近一些,墙面泛着历史久远的浅蓝,地上铺着腻黄的地砖,就连灯泡也形单影只地晃在半空中。

【这个多少钱?】

【这个一千块,这个一千二,这个套一的要一千五。】

【还有更便宜的吗?】

【还有个八百的,但是地方稍微小了点。】

【看看?】

发完最后一句,小吴摁灭了手机,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逃避。

一直到手机震动了两下,他才终于又一次拿起手机,却没有回复中介热情的消息,而是点开了另一个头像。

【勇哥,最近有空吗?】

【你小子,好久没联系我了。说吧,什么事儿?】

【今晚上一起出来吃烧烤吧,老地方,我请客。】

【没问题啊。那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

下午两点,罗小丁扶着腰,缓慢地靠在店门边。

忙过了中午的一阵,下午会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空档期。但是她不敢坐,她害怕一坐,就连这份发不出工资的工作也会被自己给“坐”没了。

老板娘是她的远房亲戚。

说是亲戚,实际上好多年都没有联系过,恐怕只有姓氏诉说着几十年前的血脉牵扯。

罗小丁自从怀孕之后,胃口变得极差,中午“包饭”的那一顿重油的剩菜,常常令她食不下咽,没吃两口就要犯恶心。

她含着那颗干话梅,舌头卷着话梅没舍得往牙齿上磕。话梅的酸甜让她敏感的神经再次松懈,她茫然地看着门外街道偶尔路过的车,行道树深深浅浅的影子印在她身上,像一幅旧时代的版画。

“小丁啊,姨跟你说个事儿。”老板娘在后头喊了她一声,她回过头,看到老板娘正坐在店中央的一张桌子旁,没来由心头一紧,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却没有坐:“罗姨,啥事儿?”

“你看你,坐会儿吧,快坐下吧。”老板娘笑眯了眼睛,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眼瞧着罗小丁坐下了,这才接着说,“怀着孩子不容易吧?”

“还好。”罗小丁斟酌着应了一声,随即找补似的说,“做惯了的,习惯了。”

“没事儿,没事儿。姨也是从那会儿过来的。”老板娘拿出了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你看,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怀着孩子呢,罗姨也舍不得累着你。这两千块钱,拿去买点营养品吧啊。”

“罗姨,不……不用了。”罗小丁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像是忽然不知道怎么说话。

“当年你来的时候呢,你妈还偷偷让我关照你呢。”老板娘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但是你看,我这家店今年生意实在是不好,一天也就一两桌人,实在是……没办法了。”

“罗姨,我……”

“你看啊,店里实在是发不出工资了,今年小远还要上高中,学费就是一大笔。姨也不想亏着你,一直不发工资也实在不像回事儿……”老板娘把头发往而后挽了一下,然后伸手握住了罗小丁的手,手指冰凉,“……你也当……也当体谅体谅罗姨吧,啊。”

“我……”罗小丁感觉像是后脑勺被打了一棒,眼前忽然空白了一瞬。她几乎能感觉到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像是雨后春笋一般旺盛地生长着,争先恐后,连带着她的手都抖得不像话。

老板娘伸手擦了擦她的脸颊,她这才知道自己好像是落了泪,可是竟然什么也感觉不到。她低垂下目光,半晌,都没有动桌上的那个信封。

窗外的阳光正盛,将行道树的影子泼洒进店里,斑斑驳驳,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你想辞职?”

店长坐在另一张洗头凳上,看向小吴。小吴躲开了他的眼神,点了点头。

店长挠了挠染成灰白色的头发,像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转了弯:“行吧,还说这周让你跟着总监先实习烫头呢。”

小吴捏了捏自己被水泡得发白的指尖,踌躇了半晌,只憋出了句“对不起”。

店长一下子就笑了:“你有啥对不起我的?又不是卖身契卖我们店里了。再说……”

店长摸了摸兜,抽出一支烟来,刚叼到嘴里,才想起来店里不能抽烟,只好又把烟放了回去:“再说,大家都是打工的,没谁对不起谁的是不是?”

小吴只好点了点头。

“洗头。”

“诶,来了!”

店长立马站起身来,将一个姑娘迎了进来,然后扭头喊道:“小吴,洗头!”

小吴站起身,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罗小丁。

那是一张倒着的脸。

皮肤是柔润的,带着年轻的、自然的光泽。眉毛略微有些淡,像是远山。她的眼睛没有闭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天花板,眼尾带着点哭过的红。她的鼻梁略有些塌,嘴唇抿得很紧,下巴尖尖的,好像比从前瘦了好多。

罗小丁的头发很柔顺,齐着锁骨的长度,不多也不少,刚巧塞满他的手心。

他熟悉得很,多余的头发是如何从他的剪子里落下来的,他熟悉得很。

小吴的手划过她的头发,雪白的泡沫从他手里生发。他按揉过她的脖颈,像是抚摸一件珍藏已久的瓷器。

“我看好房子了,交了定金,那边离你上班也很近,走路就能到。”

小吴终于开了口,声音低低地,他看着那些泡沫,忽然有点害怕它们消失。

“我被开了。”

罗小丁的声音干涩,她固执地没有闭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直盯到眼睛发痛。

“那正好,那休息一下,我前几天见了勇哥,勇哥说带我跑外卖,就是累了点,比现在赚得多……”

他的拇指在她耳后流连,却发现她耳垂上的坠子失了踪。

“吴游,我们分手吧。”

罗小丁打断了他的话,她举起手臂,摊开了掌心。那对小巧的耳坠躺在她的手心里,是他头一回送她的礼物。

闪闪发亮。

罗小丁察觉吴游停下了手,于是尽力仰起头,像是缺水的鱼。她盯着吴游的眼睛,盯着他一瞬间的仓皇和木然,低低地说:“……过不了,没法过……”

吴游骤然失言,他看着那张倒着的脸,半晌,才喃喃道:“两个人至少有个帮衬……两个……”

“那三个人呢?”罗小丁轻轻地摇了摇头,“算了,阿游,算了……”

“我会努力的,小丁,我真的,我……”吴游说着说着,将脸埋进了满手的泡沫里,闻惯了的劣质洗发水味,此刻呛得人心口直发酸。

“帮我把泡泡冲了吧。”罗小丁将手放下来,手臂遮住了眼睛,“我第一次来这洗头,以后也不会来了。”

吴游拿起一旁的毛巾抹了把脸,又擦了擦手,这才慎重地拿起花洒。

水流穿过手指,手指穿过头发。

吴游茫然地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话都被钉在了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说算了。

吴游心想。

“对对对,不租了,实在对不住啊。”

吴游一边骑着电瓶车,一边跟耳机里的人对话。他脸上带着几分歉意的笑,语气里也不免软了几分:“就是那个定金……啊对,这个没法退是吧……但是我前几天才给了……我知道我知道,您辛苦您辛苦,确实是您看,这要是不难,谁想着为难您啊是吧……诶对对对,实在是抱歉,那改天请您吃个饭,诶好好好。”

他挂断了电话,在公寓楼前停下了电瓶车,提着手里的外卖袋子跑进了电梯,汗湿了的T恤贴在背上,被电梯的风一吹,透心的凉。

这座城市比之前的县城要热闹很多,林立的高楼里塞满了人,就好像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嗅着生存的气息一路追到了这里。

是偷来的。

吴游心想。

热闹是偷来的热闹,我是城市偷来的旅客。

电梯里还有个中年女人,手里牵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他没来由地觉得那女人眼熟,纹过的眉毛像两道过期的伤疤,眼角攒着的皱纹浸润着不知名的护肤品,焕发着虚假的光泽。

“诶……”

中年女人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拉着小女孩往角落退了一步。

吴游赶紧往前站了站,站在了电梯按钮旁边。

可能是认错了吧。

吴游心想。

毕竟从前,那张脸是倒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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