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毕业时，我没找到工作，碰巧见到一则招募志愿者的广告，就去了。工资自然没有，好在管吃管路费。第一个活动，就是去残疾人中心义务理发。
我们八个人分成三组，我负责给理发师打下手，调椅子递剪刀之类的。中心的居民惯于应对这种场合，来的时候很安静，临走也就挥挥手。要剪发的人不多，只是理发师就两人，所以一共搞了四天。
第二天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模样，夏天里长袖长裤，弓着腰跟理发师打了声招呼，就一分不差地坐在椅子正中。
自然要叫人惊异的。他是个盲人。
理发师给他披上围布。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计时器，往简易镜架的台子上一放，摁下了开启键。理发师动了动嘴，还是什么都没说。理完发，围布撤走，盲人手一伸，精准地按下了停止键。
当时我没把这事放心上。这里都是些什么人，有点怪也正常。我回家洗漱完，躺在沙发上刷新闻，不知为何老是想起他那不寻常的举动。大约我是要问个明白的。
隔天，休息的空隙，我问了中心的人员，找到他的房间。那房间很大，他跟另外八个人合住。我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到楼下小操场做运动，自然剩了他一个。
我说了自己是志愿者，没说名字，也没问他名字。他也不多问我的事情。他坐在一只木椅子上，身前一只小书桌，桌上搁着昨天的计时器，已经在计时了。
我问他在计什么。他说室友们下去的时候，他就开始计，一直计到他们回来。
每天都计吗？不一定。比如下雨了，我就计雨下了多久。
说着，他伸手按了重置键。
你现在又在计什么？
他神秘地笑笑。计你，小伙子。找我聊天的人可不多啊。
我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问，你这样不无聊吗？
无聊？他摇摇头。这算无聊的话，我也没什么乐趣了。人要找点盼头。
我代入了一下，到他的境况，我可不一定比他自如。我瞧了瞧他的脸，收拾得挺整洁，衣领竖得板直。
计时器的数字一直跳，我有点焦躁，感觉必须得说点什么。你这，恕我冒昧，也看不见它是多少时间，不觉得白费吗？
他笑了笑。小伙子，它现在走了多久了？
四分五十二秒。
谢了。你看，我身边总有人眼睛好使。
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开口。你多大了？
二十二。
噢，年轻着呢。戴眼镜吗？
初中戴到现在了。
哦，那我比你厉害，我在你这年纪时眼睛尖着呢，十几米外麻雀嘴上叼着的虫子有没有毛，一清二楚。
我真不敢信。
他咧开嘴，笑得很轻，没有声音。
你计这些做什么？我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他安静了一会。你知道，时间是最难熬的吗？
我一开始看不见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坐牢。我甚至羡慕那些坐牢的，起码他们有个期限，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我熬只能熬到死。我躺床上翻来覆去，闷急了要出去，人们跟我说才半小时就闲不住。半小时。以前我踢球半小时一下就过了，我从山脚到山顶一去三小时，什么时候在意过时间。以前的时间真是白费啊，多好多自在。
一只麻雀在窗外喳了一声，把他的话冲断了。他抿了抿嘴。
但你要我回想那时做了些什么值得的，好像也没有。时间被拉长之后，我觉得得想想法子。时间这摊大饼，一下咽下去，难受。要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就没那么难啃了。所以，我让人买了这个计时器。
我现在知道好多事情。中心的厨子削一个土豆，要十三秒；从我房间到楼下大门，一共走六十七步，三分十九秒；一场鹅毛雪，短的十二分钟，长的要跨夜，我这计时器还计不过来呢。每天都有一些事情，计着，记着——噢，我说的是记忆的记。日子又快起来了。
我听了，有许多感受涌起，但不知回些什么话好。楼梯里有声响，大概是他那些做完运动的室友回来了。我匆忙起身告辞。
等等。他喊了一声。你帮我看看计时器，多少。
我看了一眼，二十六分钟十五秒。我正要答，一个念头掠过。
三十四分六秒了。
他笑。小伙子真能聊。
我下楼，边走边想，让他多点不那么无聊的时间，让今天容易一些吧。
一个想法忽然把我镇住。好像，我也多了一段很值的时间。
刚毕业时，我没找到工作，碰巧见到一则招募志愿者的广告，就去了。工资自然没有，好在管吃管路费。第一个活动，就是去残疾人中心义务理发。
我们八个人分成三组，我负责给理发师打下手，调椅子递剪刀之类的。中心的居民惯于应对这种场合，来的时候很安静，临走也就挥挥手。要剪发的人不多，只是理发师就两人，所以一共搞了四天。
第二天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模样，夏天里长袖长裤，弓着腰跟理发师打了声招呼，就一分不差地坐在椅子正中。
自然要叫人惊异的。他是个盲人。
理发师给他披上围布。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计时器，往简易镜架的台子上一放，摁下了开启键。理发师动了动嘴，还是什么都没说。理完发，围布撤走，盲人手一伸，精准地按下了停止键。
当时我没把这事放心上。这里都是些什么人，有点怪也正常。我回家洗漱完，躺在沙发上刷新闻，不知为何老是想起他那不寻常的举动。大约我是要问个明白的。
隔天，休息的空隙，我问了中心的人员，找到他的房间。那房间很大，他跟另外八个人合住。我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到楼下小操场做运动，自然剩了他一个。
我说了自己是志愿者，没说名字，也没问他名字。他也不多问我的事情。他坐在一只木椅子上，身前一只小书桌，桌上搁着昨天的计时器，已经在计时了。
我问他在计什么。他说室友们下去的时候，他就开始计，一直计到他们回来。
每天都计吗？不一定。比如下雨了，我就计雨下了多久。
说着，他伸手按了重置键。
你现在又在计什么？
他神秘地笑笑。计你，小伙子。找我聊天的人可不多啊。
我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问，你这样不无聊吗？
无聊？他摇摇头。这算无聊的话，我也没什么乐趣了。人要找点盼头。
我代入了一下，到他的境况，我可不一定比他自如。我瞧了瞧他的脸，收拾得挺整洁，衣领竖得板直。
计时器的数字一直跳，我有点焦躁，感觉必须得说点什么。你这，恕我冒昧，也看不见它是多少时间，不觉得白费吗？
他笑了笑。小伙子，它现在走了多久了？
四分五十二秒。
谢了。你看，我身边总有人眼睛好使。
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开口。你多大了？
二十二。
噢，年轻着呢。戴眼镜吗？
初中戴到现在了。
哦，那我比你厉害，我在你这年纪时眼睛尖着呢，十几米外麻雀嘴上叼着的虫子有没有毛，一清二楚。
我真不敢信。
他咧开嘴，笑得很轻，没有声音。
你计这些做什么？我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他安静了一会。你知道，时间是最难熬的吗？
我一开始看不见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坐牢。我甚至羡慕那些坐牢的，起码他们有个期限，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我熬只能熬到死。我躺床上翻来覆去，闷急了要出去，人们跟我说才半小时就闲不住。半小时。以前我踢球半小时一下就过了，我从山脚到山顶一去三小时，什么时候在意过时间。以前的时间真是白费啊，多好多自在。
一只麻雀在窗外喳了一声，把他的话冲断了。他抿了抿嘴。
但你要我回想那时做了些什么值得的，好像也没有。时间被拉长之后，我觉得得想想法子。时间这摊大饼，一下咽下去，难受。要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就没那么难啃了。所以，我让人买了这个计时器。
我现在知道好多事情。中心的厨子削一个土豆，要十三秒；从我房间到楼下大门，一共走六十七步，三分十九秒；一场鹅毛雪，短的十二分钟，长的要跨夜，我这计时器还计不过来呢。每天都有一些事情，计着，记着——噢，我说的是记忆的记。日子又快起来了。
我听了，有许多感受涌起，但不知回些什么话好。楼梯里有声响，大概是他那些做完运动的室友回来了。我匆忙起身告辞。
等等。他喊了一声。你帮我看看计时器，多少。
我看了一眼，二十六分钟十五秒。我正要答，一个念头掠过。
三十四分六秒了。
他笑。小伙子真能聊。
我下楼，边走边想，让他多点不那么无聊的时间，让今天容易一些吧。
一个想法忽然把我镇住。好像，我也多了一段很值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