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在火车上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回家……回家了。”老妇人呢喃着什么,她紧紧抓着我的大衣领子,转头看向我,笑了笑,嘴里露出一排突兀的假牙。 “下一站就到家了。”老妇人对我说。

【一】

“哐哐哐——哐哐哐——”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眼,满鼻子的烟味和尿骚味让我觉得有点不安。

这是一趟绿皮火车,在高铁强势连通大城小镇的今天,绿皮火车已经不多了。

它从哪里出发,又要去往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踏上了这辆车。

一眼就能看见窗外的山,连绵不断的绿,荒废而又蓬勃。

绿皮火车很慢,窗口将青山切割成一张张毫无意义的幻灯片,以四秒一帧的频率闪烁着。

很快进入了隧道,昏暗的灯光下,我转头就看到我的深蓝色呢子大衣,盖在身边的一个白发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半睁着眼睛,窝在绿皮火车油绿的座椅上,像一颗窝在泥土里的花生。

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了,眼角和嘴角都挂满松松垮垮的皱纹,眼皮耷拉着,遮盖浑浊不清的瞳仁。她的头发有一半已经白得彻底,与另一半一起稀疏地盖在头皮上。

“……回家……回家了。”老妇人呢喃着什么,她紧紧抓着我的大衣领子,转头看向我,笑了笑,嘴里露出一排突兀的假牙。

“下一站就到家了。”老妇人对我说。

她带着模糊的方言,和普通话有着千差万别,但奇怪的是,我听得很明白。

“老人家,你一个人坐车吗?你的家里人呢?”老妇人太老了,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她的家人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出行呢?

“回家。”老妇人从大衣底下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手上挂着一只缠丝的银镯子,镯子底下的皮肤像是用旧了的绵绸,柔软而长满皱褶。

老妇人的力气很大,我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有挣脱,于是就任由她握着手。

老妇人一直捏着我的手,就好像怕我突然跑掉一样。

她的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颗水果糖,就是许多年前那种装在罐子里的糖,有着闪闪发亮的玻璃糖纸。

“吃糖。”老妇人强硬地塞给我,我无从拒绝,只好剥开了糖纸。

糖被捂久了,有一点化开。

酸甜的,带着一点柠檬的清香,是熟悉的味道。

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就带着这么几颗糖去上学,趁着课间操结束的时候,塞给我最好的朋友。

【二】

我在一座小镇上出生,很少见到我爸。

他每年只有在几场大雪之后,才会匆匆忙忙地从小镇上唯一的火车站出现,背上背着铺盖卷儿,身上满是疲倦的烟味儿。

他会接过我妈骑过来的那辆进货用的旧三轮车,把我和我妈都放在车里,然后耸着肩膀踩着脚踏板,驮着我们回家。

下雪以后,天空格外晴朗,于是我得以数清他头上年复一年增长的白发。

听说那辆三轮车是我妈的嫁妆,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我爸就骑着这辆三轮车,把我妈驮回了家。

后来,我妈闲不下,就用这辆三轮车一点一点驮起了一个小卖部。

这个小卖部就是我童年时的天堂。

五毛钱一包的薯片,一毛钱一袋的辣条,还有泡泡水,能吹出在阳光下追逐闪耀的泡泡。

每学期伊始,就是我最得意的时候。

我能带着最新款的文具盒,包着最时尚的书皮,坐在教室里,享受前后桌艳羡的目光。

女孩子们下课一起跳的皮筋,男孩子们手里拿的弹珠,体育课上满场乱飞的乒乓球。

我在学校里不是学习顶尖的那一拨,长得也不够漂亮,却能处处听见我的名字。

只要和我做朋友,隔三差五就能从我手里拿到几颗漂亮可口的水果糖。

“芝芝,你在看什么呢?”

我趴在走廊栏杆上,把水果糖顶到左边腮帮子里,转头看见我们班的杨蕊走过来,穿着一身半新的运动服:“比赛快开始了,这次可不能让三班那群家伙得意!”

“有你在,我们班准赢。”我无所谓地笑了笑,她可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自小就跑得快,是运动会的顶梁柱。

“那也想让你看着我赢,来嘛来嘛。”杨蕊拉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了操场边。

碳渣铺就的操场边长着一棵巨大的樱花树,正是初春,樱花瓣如同落雨一般纷纷扬扬地掉下来,我伸手摘掉了她头顶的一片花瓣:“去吧!胜利必将是属于我们的!”

杨蕊“噗嗤”一声笑了,头也不回地跑回了队伍里。

我抬头,春天里的阳光温和又明亮,那棵樱花树的树冠舒展地张开,云一般的花瓣密密麻麻地缀着。

很多年以后,我不记得那场运动会有没有赢,只能记得漫天舒卷的云,还有和云一样柔软的,落在杨蕊发端的花瓣。

【三】

绿皮火车又停了下来,旁边轨道上的高铁一闪而过,带着车身摇摇晃晃。

我看向这个老妇人,她的目光转向窗外,于是我得以看见她花白的头发掩映下,耳垂上一颗柔软的金环。

那金子一定有些年岁了,上头的花纹已模糊不清,是很普通的款式,颜色暗淡,甚至显得有些老气。

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包碎了一半的小饼干递给我。

廉价的透明塑料包装里,饼干的夹心溢出,明晃晃的璀璨橘色像是窗外的晚霞。

“老人家,你要去什么地方?”我无奈地接过了饼干,叹了口气,这老人一个人出来也不安全,也不知家里人是怎么想的,等会儿到下一站见到工作人员,让他们帮忙找找老人的家人吧。

“回家……”老妇人回过头,看向我的眼睛,喃喃道,“我想回家……”

“老人家,你家在哪里呢?”

“我家在……我家在扶光镇。”老妇人说到家的时候,眼底里盛满了温柔的光。我听清老人的话时,不免心中一惊,因为我从小居住的那座小镇就叫做扶光,说不定我以前在小镇上见过老妇人。

“老人家,扶光早就改镇为县了,现在发展得可好了,你是住在扶光吗?”我想到和老妇人是老乡,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啊”了一声,接着说:“……扶光……扶光一中……”

老妇人看上去像是犯了糊涂,翻来覆去念叨着一所学校的名字。

“扶光一中……”那是我的母校,不过扶光镇本来就很小,全镇子考上高中的小孩,有九成九都在这所学校上学,因此,老妇人与我是校友我并不意外。

“老人家,你想去扶光一中吗?”或许是因为校友的缘故,我心中对老妇人多了几分亲近。

“嗯,去扶光一中。”老妇人用力地点了点头,依然抓住我的手,就好像害怕我跑掉一样。

我本来想下火车就把老人家送到站台工作人员那里,但是现在却改了主意。

老妇人想去扶光一中看看,我也很久没有回过学校了,不如带她一起回学校去逛逛,然后再送她到警察局,想必也来得及。

离开家乡那么久,不知道当年的班主任还记不记得我。

【四】

扶光一中是一所高级完全中学,兼顾了初中与高中在内。

我读完初中之后,和班上的很多同学一起继续在学校里读高中。

小镇很小,愿意留下的老师也不多,所以很多老师都是初中高中一起教,因此,即便上了高中,我也没感觉到什么不适应。

“芝芝,你今天真的不去跑步啊?听说‘山大王’亲自来守着,要是被他逮到了,可讨不了好。”

“放心好了,如果‘山大王’问起我,你就说我痛经,在寝室生不如死。”我朝着杨蕊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出去晨跑吧。

“山大王”是我们班主任黄山的外号,学校的老师不多,许多外号甚至是学长学姐们流传下来的,有的已经在传来传去时失了来历。

“那行,那你帮我带两个包子去教室吧。”高三的杨蕊像是抽节的竹子,长到了一米七五。我们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念书。初中毕业的时候,她作为体育特长生,本来有机会去市里读书的。

但是,一场关键性的比赛失误,让她只能继续留在这所学校里。

她妈妈每次到小卖部买东西,总会带着万分遗憾的口吻说起那次比赛。

“……我们家小蕊啊,唉,就是那天早上不该吃那根油条,谁知道是不是油坏掉了哦。要是能去市一中读书啊,说不定这次高考能考上一本呢……”

那场比赛的细节,我从她妈妈口中听过无数遍,头天晚上不该贪凉吃那只西瓜,第二天早上不该买那根疑似地沟油炸过的油条,出门的路上不该坐那趟三轮车,不该穿那双运动鞋,不该戴那只手表……

但是,我从来没有从杨蕊口中听到过这场比赛。

一个字也没有。

我趁着他们晨跑,偷偷遛到食堂买了三个包子。食堂里人不多,我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往教室走,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只脚。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道歉一边慌忙地扯下耳机,面前的男生笑了笑,没怎么在意:“你怎么也逃了?”

喔,是廖远,理科二班的学习委员。

“啊。”我点了点头,想再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当初我差点就去学了理科,但杨蕊拿着我物理化学加起来不足50分的卷子狠狠骂醒了我。

“你不想上大学了?!”杨蕊把成绩带拍到我面前,狠狠地瞪着我。

考一所大学,远远地离开这座小镇,是我和杨蕊曾偷偷讨论过的梦想。

廖远也是。

在高一还没分科的时候,我和廖远是同一个班,他物理成绩很好,难懂的题在他面前就像一只蝴蝶结,只要被他扯住一条线,就能轻松解开。

而我,我只会把它暴力地扯成死结。

“哗——”

又一次恶狠狠地把写好的答案划掉,我趴在桌子上,准备调整一下心态。

手里的笔忽然被抽走了,我愕然抬起头,就看见坐在旁边的廖远用我的笔刷刷刷在草稿纸上写了什么,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就把草稿纸放到我们中间,继续写刚才的解题公式。

“你看啊,这个题的解体思路很重要,其实它用到的公式很简单的……”

他的右手靠我很近,我能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还有指节上沾染的墨水。

他好像毫不在意,只有我能够听见我自己的心跳。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瞳仁很浅,像琥珀,泛着淡淡的金边。

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我和杨蕊之间的又一个秘密。

“……晨跑太浪费时间,昨天的周考卷还没来得及复盘呢。”

廖远的声音把我拉回来,他帮我提着书包,我们并肩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操场。

“你成绩都那么好了,稍微休息一下也无伤大雅啊。”我笑了一下,五天一小考,十天一大考,廖远可从来没有掉出过年级前十。

“那可不行,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最后一百米了,怎么也得冲刺一下。”廖远笑了一声,声音轻快,我知道,在这座小镇之外,有更大的,属于他的天地。

“我到了。”我率先走到教室,然后接过他手里的书包。

“那个……秀芝。”

“嗯?”我转过头看着他,他好像笑了一下,用刚才提书包的手抓了抓没来得及剪的头发。

“你想考什么学校啊?”

“……没想好,大概会去南方的学校吧。你呢?”

“我也没想好呢。”廖远说完就转过身,往后挥了挥手,“回见。”

“回见!”我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才慢吞吞地提着书包进了教室。

后来听说廖远去了上海,而我和杨蕊一个去了北方,一个滞留在家乡的省会城市。

那道我最熟悉的背影,终于再也没有转过身,逐渐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五】

我回过神来,老妇人好像睡着了,她紧紧拽着我的手,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我嘴里的糖已经化完了,空留一点酸甜的余味。

火车重新启动,摇摇晃晃地奔向下一站,窗外的青山开始逐渐后退,后退,退成一片模糊的绿。

我那么想逃离的小镇,如今是我迫不及待的目的地。

忍受着烟味,在绿皮火车上摇摇晃晃,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记忆中,爸爸也是这样摇摇晃晃,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六】

初升高的那年暑假,爸爸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回到扶光镇,和妈妈共同经营这个小小的店铺。

他们开始不停地争吵,摔打,一场又一场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的头顶。

妈妈眼角绷紧了一根又一根的皱纹,她从不在我眼前哭,只忿忿地咒骂,咒骂身边所有的人,包括爸爸,也包括我。

一场风暴刚刚过去,我像个鹌鹑一样缩在凉席上,感觉到身边有人躺下,我也不敢动,假装自己睡着了。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断断续续的抽噎像是幼时后院的那口压水井,只是那口井早就干枯了,荒废成宇宙中的黑洞。

“妈,人为什么要结婚?”我忍不住,终于问了我妈。

她好像讶异于我还没有睡着,又好像没有,过了很久才语气平静地回答我:

“……为了受苦吧。”

她的话在我心里惊起一道闷雷,雷声隆隆,远远地,片刻就停下了。

我没有再说话,但我知道,那里曾响起过那样一声雷。

即便天早就晴了,雷声却真实响起过。

偶尔爸爸也会在进货回来的路上,买一个刚从地里摘的西瓜。

本地有许多人种西瓜,他们骑着三轮车,车上装满圆溜溜绿油油的瓜,一块旧纸板上写着价格,而老板就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抽着烟,偶尔有人来,先是抬眼瞭一下,然后才颇为自得地说:“自家的瓜,甜得很,尝一块吧!”

把带回来的西瓜浸在凉水里,等到吃完晚上那碗绿豆稀饭,它就盛满了我的期待,被菜刀分成两半,递到我的面前。

老旧的电视机拖着巨大的尾巴,放着永远也看不完的暑期档。而我挖着西瓜,吹着风扇,冰凉清甜。

这时候,他们俩身边围绕着奇异的和谐,就好像所有的争吵都不曾存在过。

然后我就勉强相信,他们大概真的曾经相爱吧。

杨蕊一整个暑假都没有出门玩,我有些百无聊赖地躲在小卖部里吹风扇。

听说她比赛失利,没能考上市里的中学,只能接着读扶光一中。

和我一样。

我心里有点高兴,又有些难过。

继续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上学,让我对接下来的高中生活充满期待。

但又忍不住为她难过。

大概是还没经历过多少失败,所以每一次失败,都像一粒无法翻越的山。

“芝芝,晚上想吃什么?”妈妈摸了摸我的脑袋。

“西瓜!”

“……是问你想吃什么菜。”妈妈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又重新笑起来,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喂,老李,等会儿回来带个西瓜。哎呀,你闺女想吃啊,记得挑个将将翻沙的,行了,早点回来。”

【七】

“列车即将停靠——扶光。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下车准备。”

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妇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她拉着我的手,我凑过去:“老人家,扶光到了,走吧,我带你去扶光一中看看。”

火车好不容易停稳了,我松开了手,把老妇人身上的蓝色呢子外套穿上,这才发现老妇人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开衫毛线衣,样式令人很眼熟。

我站起身,她就乖乖拉住我的手,缠丝的银手镯磕在我的手腕上,带着熨帖的体温。

“老人家,你这件衣服有点眼熟呀,我妈以前也给我织了一件差不多样式的,看来流行总不过时嘛。”

“我妈也老戴着这么只镯子,她说戴银子对关节好,不会得风湿。”

“我也很久没回过扶光一中了,听说那边改建了,现在有个特别宽敞的塑胶跑道。”

“……”

我拉着老妇人走出车门,还没来得及迈步,就看到三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走过来。

“李秀芝女士对吗?请跟我们过来,您的家人在找您。”

找我?不应该是找这个老妇人吗?

我疑惑地回过头,却发现一直站在身旁的老妇人消失了。

春天里的阳光温和又明亮,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缕春风,将一片樱花瓣吹到我眼前。

我抬起手接住花瓣,那一圈缠丝银镯子,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我长满皱褶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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