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哗——”
将开关拧到垂直一秒之后,热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就像是一场温热的小雨,洒在身上带着一点点微弱的重量感。
整个浴室蒸腾着一片云雾一般的柔软,她冲了好一会儿,这才拧开了沐浴露,朝着手心倒出来。沐浴露是她很喜欢的味道,干净清爽,就像把初春的风抹在了身上。
“嘶——”
她忽然觉得背上有点闷痛,伸手摸上去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凹凸感,用双手一上一下交叠着去触碰的时候,像是一座横跨她左肩与右腰的山丘,从肌肤上耸起的时候,带着无法触及的疼痛。
又来了。
她在心里想着,匆匆忙忙冲掉了泡沫,没来得及擦干水,便赤着脚跑到了镜子面前,背过身,扭着头,将所有的头发都拢到胸前,如同一株傲慢的野草一般——于是她看见了背上的一道伤痕,赤红乌紫,交杂斑驳,就像是打翻了光线的云霞,凝成一条浮夸的长线。
这道伤痕比之前出现的都要大。
她将湿漉漉的头发重新撩到背上,取了一条刚刚晒好的毛巾,慢悠悠地擦干身上的水。那条毛巾洗了许多次了,有些微微发硬,但吸饱了水分,很快变得柔软起来。
她擦过左边耳后的一块乌紫,擦过额头的一团淤青,擦过小腿与大腿一条一条的斑驳痕迹,她不知道这些伤痕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每一天醒来的时候,身上都会多一条莫名的伤痕。
好在这个初春的天气实在足够友好,她能够将自己所有的伤痕藏在冬季校服里——至于额头的那一团痕迹,她只好剪了一层厚厚的刘海来遮住。
还记得她刚刚剪好的那天,她的好朋友小涵拉着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惊喜地说道:“怎么想到剪这个发型的?你也太可爱了吧!”
她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今天是周末,她吹干了头发,换了一件厚卫衣跟一条牛仔裤,打算去超市买一点零食。虽然外面下着雨,风有些凉,她却很喜欢这样的天气——不过是多打一把伞,她喜欢这样的距离感,两把伞之间的距离,隔开两个人,刚刚好。
她是在一个拐角处看见那个人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刚刚开始学会追求美,总是喜欢在任何反光的地方偷偷看自己正在蓬勃生长的青春貌美,于是她就在看着玻璃橱窗那个刹那,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兜帽衫,没有打伞,与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很奇怪,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件事奇怪。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透过反光的玻璃橱窗,拓在了她的身上。
她一惊,赶紧将手里的伞一转,遮住了那扇玻璃橱窗,踏着不管不顾的水花,几步走向了超市。
【二】
“诶?小春你说有怪人在跟踪你吗?”面前的女孩子发出惊诧的呼声,她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背往袖子里缩了缩。
面前的女孩子叫做小涵,是她最好的朋友。虽然今天升温,几乎所有人都换上了春季的校服,穿着冬季校服的她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好在班上的同学都对她很友好,听见小涵的呼声,三三两两聚了过来。
“小春,有人跟踪你吗?你看到那人什么样子了吗?”班长举着一本笔记本挤了过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来记下关键点,我觉得这事儿可以报警。”
“小春,那你上下学都不安全了呀,我来接送你吧。”另一个男生小冉高高举起手,他脸晒得有点黝黑,另一只手里抱着一个篮球,一看就是常年户外运动的类型。
“哎呀,不用你送,我可以的,就由我来保护小春吧。”小涵把小冉往外推了推,挡在了小春面前,“小春,以后放学我们都一起走吧。”
“你们都是女孩子,一样不安全啊。”一旁忽然传来声音,所有人都顺着声音望过去,她也望了过去,那是坐在窗边第三排的男孩子,平平无奇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却莫名的合身,阳光洒进来的时候,为他镀上了金色的轮廓。
那是他们班的优等生,在众多成绩优异的同学里,老师最宠爱的一个,情书塞满了抽屉,在校庆活动上,用一曲吉他斩获了无数女生的芳心。
“这样吧,我替小春跟老师请个假,咱们轮流去小春家里为她补习。”男孩子侧过头,朝着她露出一个友善又温暖的笑容,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小涵便接过话头说道:“我看好,小陆,你去跟老师请假。小春,你收拾收拾,我送你回家吧。”
于是没过一会儿,她就跟着小涵一起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她察觉到有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背上新长出的伤痕痒到发烫,她只能把背脊挺得很直,像一座生锈的路灯,生怕一个弯折就要碎裂一地。
拜托拜托。
她心想,却不知自己在拜托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心脏好像也长出一道伤口来,她若是不去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吧。
“小春,你来看,这条裙子好适合你呀。”小涵忽然拉着她走近了橱窗,她看到了那条裙子,浅淡的薄荷绿长裙,带着柔嫩的叶子状碎花,刚好勒出少女柔软的腰身。
她同时也看到了映在橱窗上的那个人,穿着灰色的兜帽衫,只露出长着青色胡茬的下巴,还有隐隐约约的锋利目光。
“愣着干嘛呀,快去试试。”小涵推搡着她走进了那家店,催促着她换上了那条浅薄荷色的长裙,“哇,我眼光可真好,小春穿上太好看了。”
她有些别扭地捏着裙摆,看着镜子里的人,没有脱下的长裤遮住了腿上的伤痕,显得有些臃肿而怪异,就像是嘟嘟囔囔的一团薄荷脓水,一戳即破。
“我已经付过钱了,就当做送小春的生日礼物吧。”小涵蹦蹦跳跳地走过来,挽住了她的手,丝毫没有觉得她穿着校裤的腿有些奇怪。
她走出店门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穿着灰色兜帽衫的人,依然站在拐角处,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她身上,不扎出两个血窟窿决不罢休。
【三】
“你看这道线性代数,其实很简单的,小春的解法很对,只是这一步还有点问题。”小陆的声音带着一点点青春期特有的低沉,却莫名有些好听,她回过头,看见小陆食指点住的地方,点了点头。
她戴着巨大的口罩,有些呼吸困难,但是她不得不这样。
因为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左脸上多了一道鲜红的掌印,五指分明,有些痒,也有点疼,等了两个小时也没有消失,她只能认命地戴上了那只口罩。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伤痕出现得毫无缘由,却从不消失,就好像原先被她自以为是的正常盖住了,又被每一天的晨曦掀开,露出张牙舞爪的原状。
“小春,你今天不舒服吗?因为感冒?”小陆体贴又温柔地问道,她胡乱点了点头,自己已经走神两次了,这样真的不行。
她知道,这不仅是因为口罩让她有些呼吸困难的缘故。
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如果不解开的话,她总有一天会死在初升的晨曦里。
“那好吧,小春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有不懂的地方,记得问我。”小陆站起身,收拾好了桌上散落的笔记,朝着她笑了笑,转身走出了门。
防盗门打开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穿着灰色兜帽衫的人,正站在门外。可小陆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兜帽衫跨进了门里,大刺刺地坐在了小陆刚才坐的地方,示意她也坐下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否则你也不会看到我。”兜帽衫先开口了,他把帽子拂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两道眉毛中心有一划暗红色的印记,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你就不想知道吗,为什么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亲人?”
“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我,只有你能看见我?”
“为什么你身上会每天出现伤痕,遮都遮不掉?”
兜帽衫一边说,一边伸手扯掉了她脸上的大口罩,露出了依然鲜红如初的巴掌印,像是剥掉了一层不知来处的幻觉:“实不相瞒,我是来救你的,这是一场你的梦,只要醒过来,一切都会消失的。”
“你看,这是梦的尽头,你的父母都在那里等你。”兜帽衫伸出双手,拉出一条银河一般的丝线,一点点延伸,一直到天花板,就像一条浮动的桥梁。
我的梦?
她好像恍惚地想起了什么,但是脑子里就像空旷的原野上奔驰的骏马,只剩下“哒哒”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有用的回忆。
渐渐地,耳边喧嚣了起来,就像是好几台留声机摇曳着,吱嘎吱嘎地拗出难听的音符,那些音符飘啊飘,又互相缠绕,渐渐有了模糊的,遥远的人声。
“……快……去死……”
“……哑巴鬼……丑八怪……喝凉水咯……”
“……吉他……别……弄脏……”
“……臭婊子……别碰……去死吧……”
“……”
“小春小春,快过来,试试这条新裙子~”
最后一句,说话的人她很熟悉,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小涵。她缓缓地,皱了一下眉头,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海里提起来,但是那重物力若千钧,而提起的那根丝线摇摇欲坠。
“呯。”
一声轻微的响动,她好像,醒了。
【四】
穿着灰色兜帽衫的男人从病房里走出来,外头的一对中年夫妻赶紧迎上来:“大师,小春怎么样了?”
“醒了。”兜帽衫一边擦着额头的那滴谟血,一边朝着那中年夫妻伸出手。食梦貘的血可不便宜,想想都觉得心疼得要死。
那中年男人赶紧掏出一只信封,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兜帽衫的手上,兜帽衫一见着钱,立马就笑了,颠了颠重量,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女儿没事了,进去看看吧。”
“诶。”中年女人连连点头,率先走进了病房。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唯一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蓝色的病号服,一张巴掌大的娃娃脸,面容姣好,只是额头有一块很大的、显眼的淤青。
她左手打着点滴,整个房间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点滴的声音。
那中年女人扑到姑娘的床前,泪流满面:“小春啊——小春!你看看妈妈啊!这是怎么回事?可心疼死妈妈了,怎么弄的,疼不疼,啊?”
中年男人站在中年女人的身后,说道:“小春,妈妈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话?小春,跟你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啊?”
而无论他们怎么说,做什么,床上的姑娘都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眼睛还在眨动的话,或许她更像一具精美的人偶——满身伤痕的人偶。
她不想说话,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脑子里是嗡嗡作响之后的一片清明,死寂一般的清明。
她醒过来的那个瞬间,突然想起了一切。
这是一场交易,是一场她与魇兽之间的交易。
她把余生交给魇兽,而魇兽会为她织一场梦。
常年不在身边,一回来就只会对自己问责的父母;
说她偷了自己新裙子的“好朋友”小涵——小涵在前一天说,那裙子是送她的生日礼物;
不顾她的辩解,要把她扭送到派出所,却对自己被摁在马桶里无动于衷的班长;
只为了一旁那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女孩子,用篮球一遍一遍砸过自己头的小冉;
对她的伤痕熟视无睹,却没有准过她一张请假条的班主任;
还有小陆,那个在校庆的后台,说着“别用我的吉他砸人”,然后抽走了吉他,留下伤痕累累的她的小陆;
……
“去死吧……”
她喃喃地念道,这是她从前最常听到的话,但是魇兽的梦里,她再也不是那个肮脏又可怕的漩涡中心了,她终于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就像一朵颤巍巍的花,终于等到了开的那天。
真好啊。
反正都会死的,反正大家都会死的,死在魇兽的梦里,不好吗?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身后忽然响起了兜帽衫的声音,她坐在窗台上,回过头,灿烂地笑起来,就像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应有的模样。
“是你杀了我啊……”
她留下一句叹息一般的话,往前一跃,如同一朵蓝色的花一样,怦然坠落。
魇兽的梦,这一次不会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