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满说,他有三个母亲,其中一个,是⻔前的那棵树。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树,或许是榕树罢。
树不高,却荫蔽大片,杨小满常常搬着板凳,坐在树下写作业。零星的阳光洒在他的习题本上,反复被橡皮擦过的地方有一道毛刺皱褶。
杨小满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差点儿夭折,村里算命的老瞎子说,要认一棵树当妈,这样才能保住他这条小命。
杨家老来得子,又是老⺓,自然金贵得很。 于是他的亲妈就这样把“妈”这个用⻤⻔关之旅换来的称谓,和一棵树共享。
这一叫就是十年。
他扭过头,看向院子。
院子里总是一尘不染,⻆落堆着成捆的柴,还有一大背篓的猪草。十里八村都知道杨小满的妈妈姜凤是个非常勤快的人,总能把家里收拾得⻬⻬整整。
此刻正值午后,姜凤带着杨小满吃完饭,就提着装饭的小篮子去了田里。
正是苞谷收成时节,杨小满的爸爸杨大军在田里收苞谷,姜凤也不会闲着,送完饭不会立即回来,会帮着干好一阵儿的农活儿。
杨小满迟疑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没管树下板凳上的作业,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几扇⻔,唯有一扇⻔锁着。 他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来似的。慢慢靠近那扇⻔,还没来得及叩⻔,就听⻅里头传来 声音:“小满,是你么?”
杨小满应了一声,他手心里全是汗,此刻只好在身上胡乱蹭了蹭,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把钥匙。 钥匙插进锁扣,他一边扭动一边回头看,即便知道姜凤不会回来,他也心有余悸。 “咔哒”一声,锁开了,杨小满拿掉锁,推开⻔。
⻔里站着个姑娘,至多不过双十年华,面皮发白,眼睛肿得跟桃儿一般,稻草一样的⻓发就堆在 她脑后。 “姐,你吃。”杨小满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个烤过的苞谷递给面前的人,苞谷已经冷透了,她迟 疑了一下,接了过来,却没有吃。
杨小满有些忧愁,他不知道自己偷来钥匙是对是错。
他紧紧皱着眉头,小脑瓜子里还留有上次姜凤和姐姐杨露争吵时的余音,他害怕姜凤会像打姐姐
那样打他,但也害怕姐姐真的被饿死在屋里。
杨小满刚出生没多久,姜凤就跟着杨大军下了地,几乎是姐姐杨露带着他⻓大的。 姐姐⻓得不漂亮,但成绩好,从小教他识字念书,给他讲故事,他到处疯玩滚了一身泥,也是姐 姐帮他搓洗干净。到了晚上,姐姐还会给他指天上的星星,背几首关于月亮的诗。 很多年后,杨小满读到过“⻓姐如母”这个词,觉得分外亲切。
杨露成绩那般好,但读完初中以后,却在中考缺席。 杨小满记得,那年他年纪尚小,只听⻅杂物屋里有疯狂的撞⻔声,像是关着一头不顾一切的野 兽。 后来再次⻅到姐姐的时候,杨小满怯怯地提到读书,她只厌恶地撇过头去:“读读读,有什么读 头!” 再也没有星星的名字,没有月亮的诗,没有陪他入梦的故事,杨小满想,姐姐越来越像真正的母亲。
自那以后,杨露去一家绸缎厂打工,每天天不亮出发,到了晚上才回来。
她不怎么吭声,依旧干着家里的杂活儿,搓洗杨小满发白的校服。
她与姜凤的话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杨小满恍惚之间觉得杨露像是某种灰败的植物,叶子厚且韧,不发芽,但也不枯萎。
直到有一天,姜凤在一次争执中把杨露关进了杂物屋。
杨小满不知道姜凤有什么对姐姐的不满,即便姐姐去了绸缎厂,工资也是直接交到姜凤手里的。
姜凤常说养家多么不易,杨小满每每听⻅,就觉得她好像⻔口那棵树,死死地抓住每一条根系,想用它们扎进地里,换取更多的水分。
“姐,妈说,换亲是喜事。”杨小满复述着姜凤的话,眼睁睁看⻅杨露的脸变得更白,她捏着杨 小满递给她的苞谷,半晌,才开口:“小满,姐姐想走。” “走?”杨小满打了个哆嗦,身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为什么?”
他看⻅姐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重复道:“小满,姐姐想走。” 杨小满捏着手里的锁头,手心的汗复又将锁和钥匙打湿,他问:“姐,你不想嫁到张家吗?” “她想把我卖了,给你大哥娶媳妇儿。”杨露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我交了那么多年的工资,还 不够,不够,她想榨干我的血给杨奇当喜酒!”
“可是,可是,妈说,张家很好。”杨小满往后退了一小步。 “张家很好,张家的女儿更好。”杨露向前跨了一步,迈出了⻔槛,她朝着杨小满笑了笑,杨小 满看⻅她的瞳仁满是血丝,千丝万缕,勾出一片血红色的世界。
杨小满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他伸手扯住杨露的袖子,但却好像张不开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说他发现了一颗不认识的星星,说他语文课上新背了一首诗,还是说⻔口的树枝已经越过了院⻔?
杨小满什么都没有说,他看着姐姐,眼里装满了乞求。
他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但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向姐姐乞求什么。
他乞求姐姐留下来做他的母亲,仍然肥沃而不知疲倦,仍然给他眼下的荫蔽。
杨露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只轻轻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扯了出来。
她迈着步子,一步,两步,路过杨小满,路过院落,路过屋⻔前的那棵树。
杨小满期待着她回头,但她没有。
一次也没有。
毫无疑问,杨小满那天晚上挨了此生最重的一次打。 杨大军坐在一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姜凤手里的“⻩荆条子”噼里啪啦地落在杨小满的屁股上。
杨小满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叫的是姜凤,杨露,还是⻔口那棵默默无言的大树。
于是杨小满做了个梦,他梦⻅院⻔口那棵大树终于有一根须子落在地上,瞬间⻓成了一棵小树。
他被尿憋醒的时候还早,屁股痛得要命,挪着身子从床上下来,拉开⻔去院外撒尿。
院⻔与天光一并缓缓打开,杨小满揉了揉眼睛,借着一抹愈发亮的天光,看那棵树多了什么东⻄。
太阳红彤彤地跃出来,映着树上挂着的,稻草般的头发,发白的脸皮,垂顺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