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刺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他终于拔下了那根倒刺,鲜血从缝隙浸出来,他掐着伤口,指尖沾着血。 “……可是我啊,一个都不想要。”

【一】

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一场暴雨。

杜阳斜靠在医院走廊的窗口,从兜里摸出一包烟,再摸打火机的时候才想起——这里是医院,不让抽烟。

他悻悻地把烟盒塞回去,正在此时,听见一道声音:

“阳队,那孩子醒了。”

杜阳一愣,赶紧走到病房前推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女警张娜低声说了句:“阳队,孩子刚醒,别吓着他了。”

杜阳沉默着点了点头。

病房里灯光昏暗,本来有三架床,但却只有最靠窗的那一架躺着人。杜阳几步走过去,床上躺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十岁男孩,右眼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口鼻还罩着呼吸机,右手打着点滴。他眼神空洞又迷茫,像一片无辜的乌云。

这就是418煤气中毒案唯一的幸存者,死者林梅与江霖唯一的儿子——江越。

杜阳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

“感觉怎么样?”他问。

江越顿了顿,吃力地点了点头。于是杜阳双手交握,放在膝头,靠近了一些:“我们在你爸爸的手机上发现了一条短信,是约楼上的刘叔叔4月18号来吃饭的,你还记得吗?”

江越没有回答,只怔怔地盯着杜阳。他右手打着点滴,左手却伸到右手旁边,神经质地抠着食指的指甲边缘,上面有一根还未成型的倒刺。

杜阳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我希望你能认真回答我们的问题,这关系到我们能否为你父母的死亡……”

“阳队!”

一旁的张娜连忙打断了他,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蹲下身,拍了拍江越的手臂:“我们知道爸爸妈妈的事情你也很难过,但是现在,我们希望你能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

江越瞥了张娜一眼,左手慢吞吞地把呼吸器取了下来,低低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声音嘶哑地开口:

“我只记得……刘叔叔来的时候,他和爸爸吵了一架,妈妈劝他们别吵,于是他们就坐下来吃饭了,还喝了点酒……”

杜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张娜已经拿着本子把江越的话记了下来。杜阳又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他们因为什么吵的架吗?”

“好像……好像是刘叔叔想借钱……但之前借的还没有还……”江越皱起了眉头,低声说,“……妈妈不喜欢我问这些……妈妈说,我好好学习就行了……”

“现场有三只杯子,有一杯是果汁,你没有喝一杯果汁吗?”杜阳问。

“……妈妈说……不要喝太多饮料……平时很少喝的……”江越一边回答,一边小小地喘了几口气,左手依然抠扯着右手食指的倒刺。

杜阳见状,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吧,我们之后再来问你。”

张娜也站起身来,担忧又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二】

杜阳正趴在办公桌上小憩,忽然听见了敲门声。他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眼:“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法医连雪薇,正是她从酒杯里发现了安眠药的残留,这才让这起看似意外的煤气中毒案被定性为谋杀。

“阳队,根据尸体胃里的食物消化情况,结合死者的死亡时间来看,应该是在7点左右吃的晚饭。”连雪薇将一份尸检报告递给了杜阳。

杜阳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来,翻开之后,沉吟了片刻,才自言自语道:“这不就奇怪了吗……江霖手机里的短信是8点15分发给刘彦洋的,7点吃完晚饭了,为什么过了一个小时,又要邀请邻居共进晚餐?”

“阳队,阳队!”张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也递给杜阳一份资料,“我问过了,他们那栋楼里的监控早就坏了,没人能证明刘彦洋去没去过江霖家。他说是他4月17号晚上打了通宵游戏,4月18号一整天都在家里睡觉。”

“查过他的账号记录了吗?”杜阳接过来,随口问道。

“查过了,他说的是实话,4月17号他确实在家里打游戏。”张娜又把另一份资料递给杜阳,“这是江越的资料,他在三岁的时候因为父母无抚养能力,所以被送进了福利院,七岁的时候被江霖夫妇收养,并在临海市中附小上小学。”

杜阳随手翻了翻,若有所思地放下资料,然后抬头看向连雪薇:“老连,你说那三只杯子,啤酒杯里残留着果汁?”

“确实,啤酒杯里检测出了和饮料杯一样的果汁残留。”连雪薇点了点头。

“如果刘彦洋去找江霖喝酒,怎么可能喝饮料呢?况且林梅已经有了两周的身孕,也不可能喝酒。除非……”杜阳敲了敲桌面,“有人在说谎。”

“阳队,你是说……江越在说谎?”张娜摆了摆手,不可思议地说,“不可能吧!他生父特别残暴,简直像是反社会人格,他生母那次差点儿被打死,反抗的时候把他生父给杀了,这才进了监狱。他们两边儿的亲戚都不想养他,就把他送进了福利院里。后来江霖夫妇领养他以后,对他可好了,每个假期还带他出去旅游。”

“小张,明天一起去福利院看看吧。”杜阳微微摇了摇头,将所有的资料收成一摞,摆在了左手边。

【三】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到了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完全停下来,只是雨滴变小了,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杜阳坐在院长办公室里,手边的伞向下垂着,雨水缓慢地滴落,在地上凝成一片湿渍。

“唉,常俊这孩子……”

福利院院长姓王,是个老太太,戴着老花镜,穿着一件毛衣开衫,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她叹了口气:“不对,他现在叫……叫……”

“江越。”张娜小声提醒道。

“哦对对对,江越,江先生说,希望他能越过往事,有新的开始。”王院长扶了扶眼镜,“我们这的孩子,都是有记录的,我让小荣去找去了,你们稍等啊。”

“没关系王院长,今天来主要也是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张娜笑眯眯地回答。

“本来像常……像江越这样的孩子,是最容易找到领养人的。但这孩子打小就不爱说话,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唉……没想到啊。”王院长又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给杜阳和张娜一人倒了一杯茶。

“院长,资料找到了。”一个姓荣的女老师快步走进来,将资料递给王院长,王院长摆了摆手,她又递给了杜阳。

杜阳翻着资料,很快就找到了江越。

那页上面贴着江越的照片,他缩着脖子,微微低垂着眼,好像面对镜头有些抵触。杜阳想起他眼睛边的那道疤痕,一边看资料一边问道:“王院长,我看这张照片上江越还没有伤痕,他眼睛上的伤是什么时候的?”

“伤?”王院长眯缝着眼睛,想了半天,倒是一边的荣老师反应了过来:“喔!你说那道伤疤啊?嗨,那是他刚进来的第二年,跟别的孩子打架打的,那一架打得可狠了,他右眼差点儿就被抓瞎了,那叫一个血流不止。我当时刚来院里,吓坏了呀,赶紧就给他送医院去了。”

“跟别人打架?”杜阳的手指顿住了。

“是啊……唉,这孩子老喜欢跟别人打架,那一次打得尤其凶,拿枕头闷别人的脸,跟他打架那孩子被闷得憋了气,眼见着脸都青了,还好后来救了过来。”荣老师指了指江越的下一页资料,“喏,就是这个孩子。”

“这孩子是17年被领养走的?”杜阳看见荣老师指的地方,正是离院日期“2017年11月5日”。

“没错儿,当时这孩子正要被领养走呢,就在家里来接他的前几天出了这事儿……唉,还住了几天医院,迟了好几天才离院。”荣老师好像也觉得可惜,摇了摇头。

“那当时为什么两个孩子会打架呢?”张娜忍不住开口问道。

“谁知道呢?前几年我们这儿的老师太少了,一个老师管三四个班,根本也管不过来。”荣老师说完才觉得有些失言,尴尬地笑了笑,补了一句,“这孩子就是脾气怪,跟谁也玩儿不来,我们也不太清楚。”

“江越的资料我们就带走了,谢谢王院长,荣老师。”杜阳站起身来向二人告别,然后拿起伞,往门外走去。

张娜也赶紧跟了过去:“阳队,你发现了什么了吗?”

“江越在福利院里好像并不怎么老实,还偷过东西。”杜阳撑开伞,喃喃道,“暴力,偷窃……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

“很像他父亲……他生父?”张娜打了个寒颤,“可是,他父亲死的时候,他才三岁啊?”

杜阳不置可否,沉默半晌才开口:“走吧,去他学校看看。”

【四】

“喂,什么?刘彦洋曾经被高利贷威胁过?”杜阳皱紧了眉头,他狠狠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碾了两脚,“就在4月16号吗?好,先把他们带回局子里。”

“阳队,查到了,刘彦洋曾经因为失眠而去开过处方药。”张娜见杜阳挂断了电话,赶紧把手机递给了杜阳。杜阳看了两眼,深吸一口气:“我们先去问问江越的老师。”

穿过学校的走廊,二人很快来到了教师办公室。江越在这所临江市中附小读三年级,成绩不好不坏,班主任李老师提起他时,只拧着眉头翻出了几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斜斜写着几行骂人的顺口溜。

“这孩子在班上也不喜欢说话,不怎么合群。上次我还发现班上有其他同学欺负他,我叫他来办公室,他什么也不说。”李老师将纸条递出来,“后来我惩罚了这两个学生,他也不见高兴,好像什么都跟他没关系。”

“他跟他父母关系好吗?”张娜问道。

“唉,他父母人都挺好的,每次家长会后都拉着我问东问西。但是……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家里的事被传得全年级都知道了,从那以后,他就很少让他父母来学校了,总是编借口不参加家长会。我也是后来给他父亲打电话才知道的。”李老师说,“男孩子嘛,自尊心强,我也理解的。”

杜阳一眼瞥见李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沓画纸,上面画着一片红色的火焰和蓝色的水柱。见他对这些画感兴趣,李老师笑起来:“哎呀,这些都是同学们的作品,我帮大家收起来,评选出前三名拿去装裱。”

“是什么活动吗?”张娜也好奇地凑过来,伸手拿起了画纸。

“上周我们学校开展了消防安全科普活动,孩子们听完以后,就用画笔把消防知识画了下来。”李老师伸手指着其中一幅画,“看,这个就是画的消防栓,这个是厨房火灾……”

忽然有什么在杜阳脑中一闪而过,他蓦然抬起头,问道:“煤气安全呢?”

“煤气?”李老师回忆了一下,“这个也是讲过的吧,不过画的孩子少,消防员没有带煤气罐过来,说是比较危险,所以只顺带提了一嘴。”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配合。”杜阳转过身,朝着张娜扬了扬手,“小张,走了。”

【五】

“阳队,有新线索!”

杜阳正在办公室里复盘今天走访的笔记,就看见张娜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将手机递给他。

“江霖夫妇住的十二楼确实没有监控,但是刘彦洋住的十七楼,有一个姑娘家装了可视门铃,刚刚她已经把4月18号当天所有的监控传给我了!”

“刘彦洋……没有出过门!”

杜阳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把刘彦洋放回去吧。小张,我们去医院。”

杜阳再次走进医院的时候,感觉胃里传来一阵不适。他顿了顿,才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江越依旧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孤零零的,像一根干瘦的柴火。

他听见声音,转过头看向杜阳,深色瞳仁倒映着一层乌云。

“为什么撒谎?”杜阳几步走上前,低头看着江越。

“我没有撒谎。”江越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刘彦洋根本没有去过你家!你们是一家三口吃的饭,你也喝了饮料,只是你的那杯没有下药。”杜阳深深地凝视着江越,他只伸手抠着自己右手食指的倒刺,半晌才弱弱地开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

“那天晚上!”杜阳打断了他的话,“你先是偷了你养母的安眠药,下在了酒杯和饮料杯里,又趁着他们昏睡,把啤酒倒进了饮料杯,拿来了第四双筷子,假装刘彦洋来过家里,然后才发送了短信,打开了煤气罐的阀门。你应该是躲在阳台上,等到邻居发现了来敲门的时候,才从阳台进屋,造成中毒的假象,否则,我不知道为什么凶手独独放过你。”

“我……没有……”江越捏着那根倒刺,反复撕扯间,感受到一种钝痛的快感,“我不知道……”

“你从小就嫉妒心重,因为别的孩子被一家有钱人领养,你就想闷死他。”杜阳一步一步靠近,“你还偷了那个孩子的玩具。”

“不是……那是他送我的,不是我偷的。”江越仰起脸,眼眶微微发红,面部有些僵硬。

“你在学校里也经常受欺负,但是你不信任你的养父母,你觉得他们不会为你出头,就像福利院的老师一样。”杜阳紧紧盯着他,“你养父母对你不好吗?你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一个暴力倾向的怪脾气孤儿,他们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养着!”

“我本来就该掉下去的,我本来该掉下去的,他们非要拉住我,他们要把我困在边缘,他们不肯松手,也不肯拉我上来。”

江越嘴唇颤抖着,越说越快,牙齿打着颤,眼眶里的雨就要落下来。他终于拔下了那根倒刺,鲜血从缝隙浸出来,他掐着伤口,指尖沾着血。

“你简直是个疯子!你知道你养母还怀着孩子吗?”一旁的张娜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问道,双拳握得死紧。

“知道……我知道。”江越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接着说,“他们那天可高兴了,妈妈问我,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咧开了嘴角。

“……可是我啊,一个都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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