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决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我们将以人工智能的文明为文明。

“你紧张吗?”张令秋扫了一眼坐在桌子另一边的RK-04,很快把头扭开。

“不会。”RK-04的机械脸组合出一个浅笑,微微躬身,显得礼貌、得体。

蛋形会议室摆了一张长方形桌子,张令秋和RK-04就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象棋里的楚汉相争实体化了,实体化的还有一个。张令秋望了望RK-04,它以前不过是某个人脑里的一个幻影,虚的,现在有胳膊有腿地杵在面前。张令秋衣领夹了一个银灰色的微型麦克风,RK-04则不用,它连通电脑直接把声音输出去。

桌上的音箱哔了一声,播出一段轻柔的纯音乐。张令秋将两只衣袖的袖口都拉到手腕处,坐直身子,RK-04也把腰挺直。它这样很“人类”,张令秋想,人工智能一定要把机械人弄得无限近似人类吗?

音乐停止了,接着是人声:“女士们,先生们,还有LGBT们,欢迎各位参加本期的《人机大论战》节目。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资深女作家张令秋为嘉宾,机械人则是将宏科技有限公司最新研发的‘写作人’RK-04!将宏科技有限公司将RK-04的首秀交给这个舞台,我们非常感谢!本期两位嘉宾将围绕‘人工智能能否取代人类写作’进行辩论,正所谓真理越辩越明,辩论结束后120位现场观众将根据嘉宾的对答进行投票,得票高的一方为胜。好了,节目马上开始,精彩不容错过……”

插播广告的空当,张令秋长吁一口气,望向右边十几米外的观众席。她和他们之间隔了一层落地玻璃,那玻璃压得很近,一伸手便可碰到。透明玻璃外,有十几个熟悉的人,作家,还有舆论领袖。他们那一张张扬起的探询的脸,好像海洋公园的海狮。人们把她一个人扔在里面和机械人对峙,端坐一角袖手旁观。这场辩论难道是为她吗?

“辩论现在开始!”

张令秋撤回视线,理了理思绪,率先出声:“写作多靠想象。你如何描写一个画面?”RK-04回答:“您说的太空泛,我不明白。请您具体提问。”张令秋说:“比如,灰裙子在床上。”RK-04做出一个偏头的姿势,说:“首先确定颜色,灰有珠灰、铅灰、花灰、死灰。接下来是衣料,根据数据库,‘丝绸’的裙子出现频率最高,是稳妥的选择。文艺的‘棉麻’裙子也可以。在此基础上,添加‘物之哀’的色调,运用通感的写法。必不可少一个比喻。最后,成品为:那条铅灰丝绸裙子伏在床上,如同未熟的少女静躺在棺木中,玫瑰开始枯萎,干涩,干涩。”

张令秋脑中立刻显现呼应的场景。她写得出来吗,这种?会,耗点时间,耗点思考,而不像RK-04一样不假思索。RK-04已经把它思考的过程娓娓道来,像是谆谆善诱。学生对老师谆谆善诱。

张令秋抛出第二个问题:“你的数据库应有尽有,写作的技巧、语言的运用,我不质疑你都会。但你也只能从故纸堆里翻旧文,怎么预测未来?要知道,人类的科幻小说是你们诞生的沃土。”黑钢制成的眼珠上下浮动,是RK-04思考的表现。多此一举。将宏科技有限公司原本要给RK-04敷上高仿人皮,张令秋强硬反对。她做不到对一个很像人的“人”发问。

答案有了——“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所谓的推陈出新,很多是旧瓶装新酒。广为人知的相对论,在‘山中一日,人间百年’的古籍里有迹可循。人类恋上智能机械人的事情看似新近,也可追根溯源至皮格马利翁与他迷恋的雕像,均是前者凭热爱令后者成为现实。您所说的预测未来,太过空泛——正如某位佚名作者所写:‘作家总将事情往大往空往虚了说’——按照今天的辩论话题,请允许我定义为‘在写作里对未来的猜想’。这方面,不谦虚地说,确实我有优势。您,和您的同行,可能擅长某种形式或某个领域的写作,是专才;我是通才,相信您不会反对。圣经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我掌握的会越来越多,能作出的预测也更多,它们里面,按照概率论,总有一些最后被证实契合未来。而且,不会比你们猜中的少。”

玻璃能隔音,张令秋仍然听到了不算稀落的掌声。她对RK-04的话大感意外,不由放下攻势,去刨问更多:“还有什么是我们比不了的?”

RK-04回以一个僵直的笑:“中文笑话放在英语里,大多失去意趣;法国人的俚语,德国人不懂。我的数据库包含各种语言和风俗,可以流畅写出各国甚至各民族的文章,对使用频率低的语言能起到留存、延续的作用。此外,我用一种语言写的东西,可以准确无损地翻译成另一种语言,产生——我的开发者所创造的新名词——无国籍作品。您的问题,以上是答案之一,请允许我继续解答。存活至今的文明,均是有意保护、经过筛选、有所缺失的。在消失的文明里,是否有一些有价值的理论?假设宇宙膨胀的观点,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人提出——或许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过于荒诞,只在竹简上略提,后来这竹简当柴烧掉,旷世奇论就此湮灭。文明一路前行,途中不断减损,无可避免。唯有名人的作品或优秀的作品才能流传。而现今科技已进步到能够留存每一个人的只言片语。微观上,我可以从所有人的记录里撷取素材,寻找灵感——我必须称赞,多么庞大而丰富的资料库!宏观上,这是人类的思想宝库,其中不乏日后被证实为伟大的理论、睿智的见解、超前的预测。所罗门的宝藏!”

这番话难免让人心动,张令秋在憧憬里耽溺了一秒,立即诘问:“讴赞加倍,谩骂也加倍。你囫囵吞枣,怎么保证输出好的东西?不是一堆文字凑一起就是作品。”

RK-04说:“我综合全世界75394部公认优秀作品,还有关于它们的书评、解读,再将每一部作品在文笔、逻辑、意义、创新、前瞻性等方面进行解构,得出它们优劣方面的结论。结论便作为我甄别素材和写作的参考。因此我的作品,绝对符合世俗对于‘优秀作品’的定义。您是行家,一定很明白‘沿袭’的意义。”

张令秋抓住机会:“照你的意思,你承认自己在创新上有不足?”

RK-04迟滞了几秒,思考它刚才的话怎么会牵扯到创新。仍顺从地回答:“沿袭与创新并不相悖。事物发展是由量变到质变,‘创新’的大厦需要筑在‘沿袭’的基石上。没有“旧”,何来“新”?另外,我说过,我的数据库非常庞大,同理可证,创新的几率也大。”

张令秋觉得自己在对一本百科全书提问,一支支利箭去势迅猛,却被一张棉网网住,那么柔软,让箭的凶狠显得可笑。可笑的是她,明知赢不过,还要来。她应该也坐到观众席上,为RK-04无懈可击的回答惊叹,附和,抚掌。只是不甘心。

大道理说不过,小打小闹也许有胜算。张令秋振奋精神,说:“你的理论,我都明白了。不过,实际效果如何,要靠实战验证。我们来一场?”RK-04点头:“请您出题。” 张令秋说:“一个盲人。你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失明。”“早春的天气仍旧寒冷,早起散步的人们看到樟树下的长椅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围巾系得随便,选的衣服可出挑了,草绿、橘红、荧紫,全往身上套。他似乎在歇息,双眼闭着,头靠椅背。一只小狗走到脚下,他一下弹直,缩起双腿,紧抓扶手,神色惊惶,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这时人们才明白:他看不到!”

张令秋使出第二招:“他掩饰他是个盲人。”“手机播出‘桃小妖’在网上的评论:‘杨哥,我关注你很久了,好羡慕你经常出去旅游,看过那么多风景,你拍的照片好漂亮啊。下个月我要去塞都岛,跪问哪些景点值得去?’他对着手机说:‘塞都岛起码要玩四天才尽兴,它北边的千灵湖非去不可。还有几个很少人知道的好地方,我待会儿发给你。’语音转成文字,他又把那段文字转成语音,听一听,无误,才发出去。接着便上网搜资料。”

张令秋右手搭在左手上,呼出一口气。“若我说他是一个博学的盲人,你怎么解释?”RK-04说:“他是后天失明。”“不,他是先天的。”张令秋已经想好了一个,只要RK-04答不出,她就立刻抖出来。张令秋把呼吸都屏住了。这时,RK-04仰脸看她,两只高仿眼球闪着金属光泽:“也不是没有先例。伟大的海伦·凯勒。”这不是张令秋的答案,但比她的更具说服力。她最后一张牌都揭了,本以为是黑桃K,没想到只是梅花J。RK-04继续说:“自然,她所用的方法,出于时代的局限性,成功率很低。在现代科技的作用下,有三十一种成功率在50%以上的方法。最有效的是……”

RK-04在夸夸其谈。张令秋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个有“人性”的词用在它身上。她砸过去的,如鸡蛋打果冻,对方毫发无伤,自己倒摔破了。她把头转向观众席,人们听得很认真,有几张信徒脸。一种新教。信科技,得永生,太对了。

她的箭筒已空,现在轮到她来接对方的炮弹。RK-04说完残疾人借助科技完成学习后,见张令秋没有搭话,静了几秒,径自谈起人工智能在科幻小说领域大有作为。十几分钟后,话题终止,张令秋忐忑地等待RK-04提问。RK-04与她对视一眼,紧接着分析不同国家的写作流派。张令秋了悟,RK-04根本不给她表达的机会。向来以为提问者掌导局势,其实答题者才是。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焦虑感,是她未被称为“作家”前,发在网上的东西如泥牛入海,当然没有赞好,可也没有差评。没有评论是最犀利的评价。RK-04博学强识,她只能矮一截,做虚心听教的小学生。听,只要听,不许说话。RK-04的是神谕。

RK-04又结束一个话题,停了下来。张令秋沉静出声:“你知道学科为什么要分文理吗?因为理科捕捉客观规律,文科讲究主观。用理科的方式解读文科,不通。人的每一句话都带有情感,水怎么流,急缓凶柔,写的不是水,是人的感受。男人写婚姻,跟女人写婚姻又不同。你有性别吗?你的大数据能让你的文风始终如一吗?”

RK-04出奇地安静。很快它意识到最后两个是问题,刚张口,张令秋立即截住它——

“我还没说完。这是反问,你不需要回答。你刚才说过,你能甄别优秀作品,并据此写出合乎标准的作品。假设你写的东西非常受欢迎,其他人的作品少人问津,会形成垄断。马太效应,你不陌生吧。当你终于一家独大,你的每部作品登上畅销榜;这时,你的数据库会将你的书归为‘优秀’。根据算法,“优秀”的标准将无限趋向你的标准。最后,你的分析系统会得出一个结论:你的就是优秀作品,优秀作品就是你这样的。会怎样呢?固化,你的取向会固化;窄化,你的写作限制在一个框里,而这个框会越来越小。”

RK-04的数据库没有收入这些说法,里面也没有提问,它思考着是不是该回应,或回应些什么。张令秋顾自说下去:“你将穷尽一切写作。后来人想要写点什么,他们会发现,你已经写出来了。他们的思考是多余的,他们的探索是徒劳的。我有时想,写作这件苦差事,不做也好。我们把铺路、建桥、纺织的工作都交给机械人,多一项又如何?”

观众席没有动静。张令秋坐端直:“我们交出的是一把铲、一个岛吗?文学与宗教、艺术、历史交叉渗透,同宗同理;若写作可被人工智能替换,它们也一样。它们合起来是什么?文明。我们将以人工智能的文明为文明。”

RK-04露出费解的表情,片刻后说道:“您说的这段话,与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无关。”张令秋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人类说‘能不能’的时候,不单指‘做不做得到’,还有‘可以不可以’的意思。”RK-04颇为认真:“我认为,根据我们一直讨论的内容,应以前一种解释为准。”张令秋懈下来:“我说不过你。”她突然有点好奇人工智能到底有多像人。“你猜一下,我现在什么感受?”RK-04回得很快:“屈辱。”

张令秋愣了一下,想笑,没笑出来。她横伸一根手指戳在玻璃上,玻璃那边,人们骚动嘈杂。“因为你的这句话,有些东西已经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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