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实在是想不通,那么热的天气,蚂蚁咋还能在路上爬。
这些小玩意,细胳膊细腿,顶起一片树叶就已经是壮举了,却把俺丈夫害死了。
俺长的磕碜,三十老几了没嫁出去。在农村,俺虽然和大伙关系还处的不错呢,可俺知道,大伙背着我说我可怜,说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可惜长了个鬼怪的脸。爹娘也叹气,虽然明面上说没事,养个闺女也能帮忙在田里干活,可他们也愁∶嫁不出去,可咋办呢?
有天夜里,俺正睡着觉,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东西毛手毛脚地在身上爬,吓得一激灵,一脚把那玩意踹墙上了,把灯拉起来,才看见是打了十年光棍的李汉。这不要脸的老光棍,麻杆似的身材,居然没给我一脚踹死,还一面骂骂咧咧说他想上俺是给俺面子,一面又像条泥鳅从窗户上滑出去了。
俺哭啊,可哭有啥用,第二天村子传遍我被李汉糟蹋的消息。俺算是没活路了,李汉可还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吹牛喝酒吃花生米呢。
俺决定离开家了,去城里。在坐大巴的那天清晨,俺找到睡在破屋的李汉,把他喊醒,这死不要脸的还揉着眼皮呢,俺就一巴掌扇了上去,又一脚给他踹到地上,骂他是狗娘养的,再赏他口痰,俺就风光无限地去坐大巴了,那是俺最得意的时候,大巴就在俺的快活里蹦着蹦到了城里。
俺没读书,准确的说是不想读了,老师一念书俺就睡,好像中了什么魔。但俺有一身笨力气,爹说俺吃苦耐劳,比村里最吃苦的牛都吃苦。俺就是靠着这个去当了清洁工,当清洁工只看俺吃不吃苦,没人数落俺的脸。
城里可比村里热呢,晌午的时候,柏油路上的热浪那个滚,像俺村那条江涨了水一样吓人,张牙舞爪。俺就在那里沿着马路牙子把垃圾扫了,汗水能把俺给淹了。
最要命的那日头毒辣,几乎就要把俺在柏油路上像只蚂蚁似的烤干了。可俺觉得体面呢,没人给俺冷眼看,领导还请俺喝冰水,说俺这么拼命干的,现在实在是少了。俺说俺农村出来的,村里没人看的上俺,他们都嫌俺丑呢,但这里不嫌俺,俺就觉得腰杆挺得起来。
娘说好生活要靠一双手来打拼,俺到了这才知道是这个理呢,领导听了就笑哇,说俺虽然长的不好看,可心灵美,比百合花还美呢。俺没见过百合花,可俺知道领导夸俺呢。
是的,俺相信只要好好干,日子就有奔头。俺干的可拼命呢,从大街到高速路,俺都扫过。优秀员工奖,俺年年都拿,俺还有了丈夫,他叫刘伟,黑而且瘦。那天咱在高速路上收工,他走过来问俺想不想去吃饭,他请。
那是第一次有男人请俺吃饭,虽然他看上去木木的,又老大不好意思的,跟个青涩小伙子一样。于是晚上,俺们就去兰州拉面,他要了两碗牛肉面,俺们就这样吭哧吭哧的吃,谁也没说话。吃完,他才问俺有没有对象,俺说没有,他就支支吾吾地,问俺想不想在一块过日子,俺说没听见,你声和蚊子叫一样。他就大声喊说俺中意你,你和俺一块过日子吧。俺就笑啊,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出了店门,俺们的手就拉在一起,到了一个小房子里,俺就抱着他,俺还是哭,他也没说啥,也就这样让俺抱着,后来咱俩就上了床,完事俺才问刘伟你怎么就看上俺了,他说俺勤快,心地又好,他又说他说不出来,就是觉着俺好。
他最后说他快五十了,怕俺嫌弃他,他藏了个心眼,没告诉俺。俺又笑说你看上去老实心眼咋恁多,他又嘿嘿笑了,也不答话。俺又说俺长的丑,你既然要了俺就不得后悔,他说他不后悔。就这三个字俺知道俺就得跟他一辈子了。
第二天俺们就领了证。过年俺们回了家,看见俺领了个男人回来,爹娘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娘在后屋烧火做饭,就听见锅碗瓢盆乒乒乓乓地像在炸鞭炮;爹把烟盒拿出来又放回去,抽着烟到屋外看见云都要笑两声。俺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候,看见屋外下着雪,好像天下都开满白色的花呢!
再后来,俺们存了钱在城里买了一间小房。那时俺已经四十四了,刘伟五十三。俺们说干完这一年就不干了,两个人开个小便利店,舒舒坦坦过日子。刘伟说这一年干完两个人省着点说不定能再存两万呢。俺问他再存两万干啥,他嘿嘿笑着凑到俺耳边说两万块,咱买张大床摆屋头。俺笑了,一巴掌拍他背上骂他死鬼,都快六十了,半个身子进了土还净想着干那事!
那年夏天可是真的热呢,热得行人都不出街了,街上翻滚的热浪几乎叫人看不见路了。可领导要求俺们还是要扫街。还好人少车少,垃圾也不算多,很快就扫到头了。就在快结束时,刘伟突然捂着脑袋停在那个马路上边。俺在人行道上,问刘伟你咋了,他说脑袋痛呢,还昏昏的,我骂他帽子都能忘在家里,现在中了暑可还要花钱买药呢,又问他能不能走。他却喃喃说凤啊这么热的天还有蚂蚁在路上爬呢,它们为了讨口吃的就不怕太阳把他们晒死吗。俺说你在说啥呢,真给晒昏头啦?俺马上来扶你,你当着点心啊。
突然一辆轿车就这么从马路上冲过来,俺都没来的及眨眼刘伟就被撞得飞到天上去了,俺就愣在原地,这可是市区呢,那车咋能跑这么快呢?他咋就能把那红灯闯了呢?他咋就真的过来了呢?刘伟躺在远远的地上,再没爬起来,血溢了满地。俺的腿一下就软了下来,俺爬到刘伟身边,扶正他的脸,血从他的眼眶了流了出来。
后面过来了两辆警车,一辆走了,一辆停了,下来一名警官报告说嫌犯撞死了人跑了,另一辆车还跟着。说完看看现场,拍了照片也就走了,只说请节哀。俺哭哇,可哭有啥用呢?和李汉把俺糟蹋了一样,俺啥也哭不回来。俺看到那只蚂蚁爬到刘伟的血的边边,俺一把把它捏起,俺哭啊喊啊俺问它你为啥害死我刘伟啊这么热的天你上马路干啥啊你害死了他你还要喝他的血吗?蚂蚁!蚂蚁!俺一捏就把它捏死了,捏死了也什么都没有了。它也不会哭。
领导说他为刘伟的死感到悲哀可是这不算工伤,俺问他啥才叫工伤,人都死了还不算工伤?他说这个是被车撞死的,是意外,是意外,然后从抽屉里抽出一万元现金说这个算他的抚慰金,联系一下殡仪馆让刘伟去的也体面点吧,随后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后面法律援助所还来了律师问我有没有买保险,俺问啥是保险?他说公司没给你们签吗?俺说俺记得是签了张纸但领导说那是合同俺也不识字就签了上去。律师听了就要我带他去找领导,可等俺们到了领导却不在了,环卫公司的门上贴了张纸,律师说写的是旺铺出租。律师说你别着急,他会帮俺想办法,至少会让犯罪嫌疑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俺看着这么个年轻人这样意气凛然,俺感动哇眼泪哗哗地流,俺说谢谢你年轻人,公道自在世间啊。
可是他失败了。
俺听不懂法庭上他们说了啥,就记得那个撞死刘伟的王八蛋的律师嘴叭叭的,而那个年轻人脸憋的像猪肝却吐不出半个字。那个王八蛋的老婆手里玩着金表,满脸不在乎。后面判决下来了,那王八蛋坐了几年牢,赔了俺两万。
两万!
刘伟你瞧瞧,你的命就值两万啊!
俺把这两万给你,你可是回的来吗?
出了法庭年轻的律师再说了啥俺也不知道,就记得这两万块钱,还有刘伟流血的眼眶。
俺后来把房子买了,回了老家。坐着巴士,俺看外面的环卫工,天气可热的很,他们却还在路上干活。俺想叫他们走,可又要走哪去呢?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了,再往外走,可就出了城。出了城,又该到哪活呢?
俺的老家也就在城市边边。俺到了屋堂口,爹娘白发苍苍。俺记得回家那天特热,手上抓着蛇皮袋,手心冒的汗像一场暴雨,带子全湿透了。村坊的熟人渐渐的也靠过来,问∶这么热的天,蚂蚁都被晒死咯!你不待在城里,回来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