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磊到家时，刚好是六点，隔壁的刘阿姨正准备出门遛狗，对着他轻轻笑了笑，小狗巴在他的脚跟怎么都不肯走，刘阿姨小声地责骂了几句，这才将小狗抱在怀里给带走了，狗的声音荡在走廊里，真是响亮又刺耳。
C城的四月，春雨纷纷，芍药交互盛开，单瓣的，重瓣的，白色的，粉色的，白粉相间的交错在绿叶间，还隐错着害羞的深粉色花骨朵。
陶磊用钥匙开了门，饭厅里敞荡着饭菜的香味，餐桌上白色透明花瓶里，插着一束红粉娇艳的芍药。玻璃上窗纸艳彩，在暖光色的灯光下，芍药显得娇俏又可爱，花香味从餐厅一直传到了陶磊的鼻腔，清甜味一下子让他刚才的烦燥消失殆尽，这正是妻子喜欢的花香味。
他换上拖鞋，将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挽起袖子，掀开门帘往厨房去了。厨房没有一个人，温热的气息让人感觉前一刻有人还在准备饭食。炒锅刚洗净，锅内残留着水渍，抹布被拧净摊在了水槽旁，锅灶干干净净。
那盘香煎豆腐正放在水槽旁的台面上，是昨晚央求着妻子做的。他凑过去闻了闻，豆腐合着青葱的香气，充斥他的鼻腔，黄白的豆腐摊在红褐色的汁水间，他用手沾了沾汤汁，舔了下嘴角：
“小襄，今天的豆腐真好吃。”
空荡的房间，只有呼呼的风声，外面雨打着玻璃，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陶磊小跑着往卧室看了看，没有人；厕所，没有人。整个房间只有他厚重的呼吸声。
他坐在餐桌前，盯着那盘香煎豆腐，环顾四周，半仰着头，木楞地说了一句：“小襄肯定上夜班去了。”
很在理，满意地点了点头。
十点，陶磊模糊地睡着，他的眼皮急剧地震荡，双手不安地抓着被子，紧要牙关，发出咯咯的声音。
哗啦——客厅间的窗帘被风吹得四散飘动，餐桌上的白色玻璃瓶摔碎在地上，芍药花瓣碾着玻璃渣滩了一地，陶磊猛地惊醒，他旋开床头灯，轻轻呼出一口气。
屋外有人敲门，开始还轻轻地，见没人回应，渐渐变为大力地捶打，轰轰轰轰，在淅淅簌簌的雨夜，显得格外的怖人。
26、27、28……秒针一格格拨动着陶磊的神经，他转头望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时针停在了十二点。
他随意地套了一件衣服，轻手轻脚走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感应灯亮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雨水从他手中的伞间淌下，陶磊壮大了胆子，假意咳了一声，然后问：“你是谁？”
叶蒿甩开伞上的水珠，伸出脚准备踹门，听见陶磊的话，停下动作，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手机，贴着猫眼道：“你老婆小襄叫我来的。”
陶磊认得那个手机，小襄喜欢唐老鸭，她在网上买了一个唐老鸭的手机壳，但是屁股那处，被陶磊不小心沾上了红色颜料，显得有些别扭。而那个人手上的手机上有着同样的红色颜料。
他迟疑地开了门，叶蒿把伞甩进他怀里，水珠渗过陶磊的睡衣，冰冷的贴着胸口，他抖抖嗦嗦关了门
叶蒿进门瞧见碎在地上零落的芍药，嗤笑了一声，餐桌上青白瓷的盘子还放在那，用手指了指：“吃完都不洗碗？”
陶磊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木楞地回应着：“我不喜欢洗碗，这些小襄回来处理好了。”
“我见过你吗？”
“还有，你为什么拿着小襄的手机？”
叶蒿长腿一伸靠在沙发上，随意地问。
“陶磊，你记得小襄的生日吗？”
“四月初二。”
“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呢？”
“六月十八。”
“那你记得今天吗？”
“今天？”陶磊顿住擦拭水渍的衣袖，奇怪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显然觉得他有些神经质。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台桌上的日历，白色的纸张上，黑色大字写着：2020年4月22日，他用手指了指那个日历，“上面写着的，2020年4月22日。”
“如果你是来捣乱的，那请你离开，不然我报警了。”陶磊说着还准备起身去房间拿手机。
叶蒿活动了下脑袋，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然后从另一个裤兜里拿出手机，放在陶磊面前：“那你看看我的手机上写着什么？”
光亮的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2024年8月24日。
陶磊蹙了蹙眉，他从房间取出手机，点开屏幕：2020年4月22日。
叶蒿又嗤了一声：“你上网看看新闻联播。”
陶磊盯着屏幕愣了许久，吓得后退了几步，缩到墙根，指着叶蒿大声喊了一句：“你究竟是谁？”
叶蒿挠了挠头，手指在茶几轻轻拍打着，对着陶磊过激的反应有些烦燥。
“2020年4月22日，静安区华年小区三栋17楼发生重大火宅，女主人林襄被烧死在房子里，男主人陶磊在门口被爆裂的轰炸，烧成二度重伤，陷入昏迷。”
“陶磊，你要看看你的脸吗？”
“脸？”陶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沟壑一般，到处有坑洼，到处都是起伏发僵的瘢痕。他大喘着粗气在房子里来回奔走，想要找个能看清自己脸的镜子。可是，百平方的房子里根本没有镜子。
“不用找了，没有镜子。”
叶蒿撑着下巴，看着陶磊惊慌地在房间里来回跑：“你父母给的钱呢，也只能够我们帮你到这里了。”
四年前，陶磊和新婚妻子在新房里发生火灾，一人死一人伤。可怜陶磊虽然活下来了，但也只是活在了那天的回忆里。叶蒿接受陶磊父母的积蓄，为陶磊打造了一个4月22日没有发生爆炸的幻境，让他永远活在平静里，让他能活下去了。
“手机呢，是假的，连这里都是假的。”叶蒿指了指这房子。
“我们为你打造了这个地方，过去了整整四年。可是你母亲在两年前去世，而你的父亲在一周前也过世了。他们老了，也走了，没有再为你付钱，我也就自作主张，决定打破你的记忆循环。”
“你就没发现今天有什么不同？”
“不同？”陶磊嘀嘀咕咕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咯咯笑起来，“不同，有什么不同？”
“邻居没有养狗，小襄不吃香菜，那天没有下雨。”
叶蒿走了过来，他半蹲在陶磊面前，一双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你还不想醒吗？”
“你父母花钱让你呆在这个一日记忆循环，无非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可谁也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没有醒来过。每一天的循环都完整到让人惊讶。”
轰得一声，四面墙体崩塌，叶蒿示意陶磊往四周看看，周围全是人，正面色严肃地看着他们，为首的人还拿着对讲器，说着什么。陶磊低垂着头，突然大笑了起来，然后噌地站起来，往叶蒿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叶蒿，我一直都见过你，我天天见你。”
殷红的血从叶蒿的脖子上流下来，陶磊被他推在地上，正愣愣地自问：“我见过你吗？”
叶蒿后退几步，指着陶磊大骂：“你这个疯子，我怎么可能见过你。”
陶磊瘫软在地上，两眼无神，口齿间无声地嚅嗫，他双手扒拉在脸上，用力地扣挖，瘢痕开始撕裂，他颤抖着看着脸上剥落的瘢痕，混杂着鲜血，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举在叶蒿的眼前：“你看。”
他甩开叶蒿的手，又扑到窗口，黑色的雨静静地下着，他扒扯着艳丽的窗纸，玻璃里露出一张鲜血淋淋布满坑洼的脸，他愣住了，一动不动。
“你们还不过来帮忙！”叶蒿大喊。
可是似乎没有人听见，所有人仿佛都没有看见叶蒿，他们自顾自地活动着。
叶蒿慌张地看着四周，他能清晰地看见所有人在移动，然后他放下捂着颈部的手，想往前呼救，却似乎有一张透明的玻璃隔绝着他们，他拼命地求救，却没人因为他的声音而停留。
这时空中响出一段话：“记忆循环实验第1461次，扮演者陶磊精神异常，17号实验体叶蒿被杀，实验失败。”
叶蒿绝望地望着空中，回过头准备说些什么，却被陶磊拿着一把尖刀插进胸口，话梗在嘴里：“你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