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变故就发生在此时。
她迅速吐掉嘴里的漱口水，将杯子挂在梳妆镜的旁边，转身就要走时，眼角忽然闪过一抹翠绿，浓郁的绿色像是一尾鱼，“呲溜”一声从她眼角溜走了。
她怔忪了片刻，缓缓回过头，镜子上有一层浅浅的薄雾，好在遮不住全貌。
卫生间白色的瓷砖一片一片在镜中倒映，陈旧的美缝像交错的蜘蛛网，而她就位于蛛网的中央，鲜少打理的卷发凌乱地铺在身后，眉毛无意识蹙着，眼尾笑出来的细纹此刻却显得有些愁苦。
“咚咚咚——快点儿啊！谁啊占着厕所不放？！”
敲门声一下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她先一步微微弯了腰，这才拉开卫生间的门：“对不起对不起。”一边低头道歉一边像只小鼹鼠一样从面前男人的身旁钻过去，缩进了靠左边的房间。
不顾后头男人的骂骂咧咧，她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表，一把捞起所有的头发，用鲨鱼夹夹在脑后，然后抓起自己的挎包，低头开始穿鞋。
那是一双黑色的软底单鞋，鞋边缀着亮晶晶的廉价水晶蝴蝶结，她不喜欢，但这是她跑遍了跳蚤市场，能找到最便宜且合脚的鞋了。便宜合脚，便宜在前，合脚在后，没有一个表达满意的词来形容款式。
她无意识地摸了摸鞋边的蝴蝶结，直到手机闹钟再次响起。
“叮铃铃——”
要迟到了。
她站直身体，拉开门的一瞬间，瞥了一眼门口的穿衣镜，巨大的树荫在镜中一晃而过，风摇动树叶，光影交错，像一场默片。
奇怪，这间屋子是她能找到最便宜的单间，只有一扇可供透气的小窗，窗口被她常年挂着黑色窗帘，方圆十里找不出一棵树。
哪里来的树呢？她想不出来。
【二】
她迟到了。
穿过一片蛋糕缤纷的香气，她钻进了仓库改成的换衣间。正在换衣间慌忙套上工作服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门。
“林梅梅，你过来一下。”
她叹了口气，应了一声：“好的店长。”
取下鲨鱼夹，用黑色的夹子夹住头发，她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把剩下的发团塞进发网里，一拉开门，外面却站着另一个穿工作服的女孩，眼神在落到她脸上时，像一滴水一样滑走了。
“那个……梅梅……昨天的库存好像出了点差错……”女孩唇齿间像是含着一颗肥皂，泡泡一样的字眼还没从她嘴里冒出来就消失了。
“我知道了。”林梅梅勉强地笑了笑，眼前的女孩叫周蓉，是她在这个店里的同事，跟她同一个班，于是理所当然成了她在这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不过……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一块长满青苔的浮木，她紧紧抱着它，藉此渡过这片陌生的孤独的海。
“店长，不好意思……今天早上有点堵车……”林梅梅站在店长办公室里，目光漫无目的地滑过店长的头顶。店长今年应该有四十来岁了吧，浅棕色的卷发服帖地缩在脑后，掩不住贸然生长的黑白相间的发根。
“我不是说这个事！”店长略微提高了声音，“我说林梅梅，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林梅梅浑身一震，眼底里猛然发起了酸，她咬紧了牙，像绷紧了某一根从不敢松的弦。
店长叹了口气：“林梅梅，昨天嘉金公司的人来定了100份茶歇，你还记得吗？”
林梅梅喏喏地点了点头，店长紧接着说：“既然你记得，为什么会在下班的时候再要一份？”
林梅梅猛然抬起头：“什么？”
她记得前一天下班之前，店里几乎没什么顾客了，周蓉百无聊赖地蹲在工作间刷着手机，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梅梅，今天我有点急事，你晚上打烊吧，我先走了啊。”
“哦，好。”林梅梅应了一声。这是常有的事，周蓉有个没工作的男友，常常来找她约会。说是约会，其实和要钱也没什么两样，周蓉有三四张信用卡，拆了东墙补西墙，才勉强应付上她男友口中那个“未来一定很赚钱”的项目。
“哦对了，嘉金公司订了100份茶歇，记得问工厂要货啊。”说话间，周蓉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林梅梅应了她一声，抬眼就看见她那个打了三个耳钉的男朋友吊儿郎当地倚在店门口。
林梅梅躲开了他审视又玩味的目光，在电脑上调出订货窗口，订了100份茶歇原料。
“难道你订的时候，没有和周蓉对账吗？”店长伸手敲着电脑上的数字，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几分，“100份，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林梅梅咬了咬下唇，她没办法回答，蛋糕店的原料要求很高，过了今天，恐怕就只能进入垃圾箱。
可是她没法跟店长说周蓉提前离店了，如果她告诉店长，这100份茶歇的损失也没办法弥补，周蓉还会被她连累扣钱，想到周蓉欠账的三四张信用卡，她捏紧了眉头。
“……对不起店长，这100份的原料钱就从我的工资里出吧。”林梅梅低垂着头，感觉颈椎胀痛，像是被弯折过度的铁丝。可她毫无办法，如果抬起头，恐怕眼泪就要掉出来了。
她妈曾点着她的额头说，她哭起来的样子很丑，令人厌恶。
“行了，那就这么办吧。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再出这样的事情，就别待在这家店里了。”店长扔下最后一句，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三】
“什么嘛，店长也太凶了，居然这么讲。”周蓉夹起一片百叶，放进林梅梅的碗里。
林梅梅看了看这片百叶，又看了看周蓉义愤填膺的脸，叹了口气，决定不告诉她自己真的不吃牛百叶这件事。
也不告诉她自己花了接近一半的工资做赔偿。
“没事没事，店长嘴硬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林梅梅举起易拉罐，轻轻碰了碰周蓉的可乐，“总之事情圆满解决了，你也别愁了。”
“嗨，我还不是担心你啊。”周蓉大大咧咧地和她碰了碰，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口，“说老实话，我觉得在这店里工作工资也太低了，事儿又多，上次我蹲在工作间还被店长给骂了，我想重新找份工作。”
“重新找？什么工作啊。”林梅梅小心翼翼地把那片牛百叶拨到一边，顺口问道。
“你还不知道吧？斌哥前几天面试了一家公司，特别牛，是家国际上市公司。他说只要他站稳脚跟就把我给招进去。”周蓉一脸热忱地望向林梅梅，“你可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了，你放心，我的就是你的，只要我发达了一定带你一起。”
“是是是。”林梅梅看着周蓉的眼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有时候很厌恶眼前的人这种虚假的热忱，但她却说不出口，她无法亲手推开这份名为“最好的朋友”的蛋糕，虽然她知道，这蛋糕只有廉价的劣质香精，却要花光她仅剩的积蓄。
她有什么资格厌恶别人呢？
她惶惶地想。
明明只是不让其他人厌恶她，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四】
“哗啦——”
林梅梅用冷水冲了冲自己的脸，抬起眼的时候，从镜中看到了另一间房屋，屋子的小窗外树影摇曳，而她听见了隐约的哭声。
是幻听了吧？
毕竟听着周蓉哭了一晚上了。
她好像听见了隔壁屋子低声的咒骂，但却没办法让周蓉小声一点，毕竟她分手了，今年第三次。
“……梅梅，有你真好……”
周蓉吸着鼻子抱住了林梅梅，林梅梅浑身一颤，鸡皮疙瘩从小臂密密麻麻地冒出来，她没有推开周蓉，也没有办法推开周蓉，在这个凌晨两点的异乡，她回身抱着周蓉，就像抱着一团荆棘取暖。
恍惚之间，林梅梅又听见了哭声。
是谁呢？是谁在夜里哭，又好像只有她能听见。
她低头看了一眼周蓉，心口像破了个洞，却还是没有放开手。
于是周蓉就这样住下了，在这个不足5平米的房间，她放下了她漂亮的大衣、昂贵的护肤品，放下了她高昂的嗓门、睥睨的眼神，和隔壁的男人吵架，拎着酒瓶买醉，外卖盒子堆得比桌子还高。后来还在工作上犯了好几个错，林梅梅和她一起站在拥挤逼仄的办公室里被店长点着鼻子臭骂。
直到有一天，周蓉拎回了一只猫咪。
是一只半大的狸花猫，眼睛像两颗绿宝石，会咬着被子踩奶。林梅梅很喜欢它，给它洗了个澡，在不足五公里的“家”里，为它留了一个窝。
她省吃俭用，买打折的猫粮，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它的猫砂盆。
猫也很黏她，每每蹦到她的身上，拿脑袋蹭她的手掌。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只狸花猫开始流口水，开始不吃东西，开始迅速地瘦下来。
林梅梅很慌张，用旧毛衣裹着它，骑着共享单车跑了好几个宠物医院，但却没有一家能给她一个能够支付的价格。
“先打一针吧。”林梅梅轻轻地抱着猫，咬着牙对宠物医院的医生说。
“也可以，但是小姑娘，这个病本来就是慢性病，需要一直打针的，你要想好能不能负担。”医生是个中年女人，一边准备药剂，一边对林梅梅说。
“我不想放弃它，它很喜欢我。”林梅梅喃喃地答了一句，又像是仅仅对自己说。
【五】
周蓉在收拾东西。
林梅梅正用冷水扑脸，周蓉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
“这个猫已经救不了了，就算了吧，我帮你送出去了，以后再给你捡个好的。”
她抬起眼，镜子里仍然是那片惹眼的绿，那间旧客厅，灰黄的墙和深棕色的破皮沙发，上面窝着一团白色，微微起伏。
那温热的气息就好像扑到了她的手心，就好像十五年前一样。
“小咪，小咪，你吃呀。”
八岁的林梅梅蹲在沙发旁边，胖乎乎的手心放着碾碎的火腿肠。两个月大的小白猫凑过来，舌尖舔过她的手心，痒酥酥的，惹得林梅梅忍不住笑起来。
“小咪……”
林梅梅无意识地念了一句，镜子里的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映出她一张没有眼泪的哭脸。
“咚咚咚——”
卫生间的门响了。
“我走了啊梅梅！”周蓉抬高了声音，“给你留了一瓶粉底液！”
“……好。”林梅梅应了一声。
她本来想问猫在哪里，她本来想说她可以留它久一点的。
但她不敢。
她害怕周蓉认为这是指责，她害怕失去周蓉口中的“最好的朋友”。
算了吧。
林梅梅对自己说。
我哭起来可真丑。
她对着镜子，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把所有紧绷搓散之后，扯出了个笑。
“我送你吧。”
林梅梅打开卫生间的门，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周蓉手里的行李。
就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
【六】
“咪咪……咪咪……”
林梅梅举着手机电筒，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却总觉得不能什么都不做。
光影摇晃之间，路灯下，草丛里，她总疑心自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影子，这让她整整两个小时都没有停下脚步。
直到保安接到投诉，跑来客气地请她离开，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回了出租屋。
回到了那个卫生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林梅梅站在镜子前，弯着腰道歉，声音呜咽。她不知道自己在对谁道歉，对那只瘦弱不堪的狸花猫，对十五年前那只小小的白猫，还是对镜子里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真小啊，穿着小姨的旧毛衣，短发乱七八糟地支楞着。她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深深埋着，像一粒石头陷在泥土里。
阳光透过树影洒进来，但好像一点也没办法洒到她的身上。
她在阴影里，肩膀颤抖着，眼泪鼻涕糊在一起，脸颊也发烫泛红。
镜子里只有那一个女孩，林梅梅却分明能听见其他的声音。
“……哎呀，好了好了，不就是个猫嘛，别哭了，改天再给你买一只……”
“……你不看看你那成绩下降成什么样了！猫猫猫，天天脑子里就只有猫！”
“……人家弟弟喜欢你的玩具，就送他好了，以后给你买新的……”
“……你怎么那么小气啊？你就不能让让人家，你这样人家会不喜欢你的！”
“……别哭了！你哭起来真的好丑，人家不会喜欢你的！”
“……人家不会喜欢你的……”
“……不会喜欢你的……”
“……不喜欢你……”
“……”
“喵呜~”
一声猫叫，忽然把她惊醒。
林梅梅转过头，发现窗户外头蹲着一个黑影，黑乎乎的，瘦骨嶙峋地蹲着，只有一双眼睛，像是绿色的宝石。
“咪咪！”林梅梅怔了怔，立马拨开窗户锁，“吱呀”一声拉开了窗户，那只狸花小猫轻盈一跃，落在了她的怀里。
林梅梅抱着这只小猫，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
她不经意间抬眼，看见镜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只小白猫，轻盈地跃上了沙发，蹭了蹭小女孩的小腿。
【七】
“喂，是的，对，我辞职了，我想去做点喜欢的事情。”
林梅梅一边接电话，一边调好了青翠的绿色，她面前是一张已完成一半的画布。
“我知道，那就祝你幸福吧，房租不用给我了，祝你找到新的好朋友。”
林梅梅说完最后一句，将手机里的某个好友拉进了黑名单。
她松了口气，画笔落在画布上，一棵榕树很快成型。
八岁的林梅梅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窗外。窗外那棵大榕树绿得葱翠青笼，她却一点也不开心。
真的不会有人喜欢我吗？林梅梅心想。
“不会的，梅梅。”
小林梅梅转过身，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迎着光走过来：
“无论你成绩好不好，无论你有没有找到好的工作，无论你做得好或是不好，无论你是不是能够达到那些世俗的成功……”
“……我都永远爱你。”
“我爱你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