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路灯一直铺到云边,在大团瑰丽的云下发出浑浊、黏稠的黄色灯光。他透过公交车前的大块玻璃面向外看着。
车上人不多,却也站了几个——即使后排还有空位。他的位子很特别,右手边就是前门,只要往护栏上靠一点,就能窥见每一个人的神态、动作,当然,除了司机。左侧的女人睡着很久了,他的余光在她的红围巾上擦过,她仿佛和整个充斥着人味儿的、泛着一阵阵湿乎乎的暖气的车厢融为一体。他和她之间,有一道非常明显的屏障,不仅仅在于他刻意避开的缝隙。旁边电子钟上的红色数字不断跳动着。
最近气温骤降,许多人来不及添上厚衣,公交车也没打开暖气,车厢里不时传来抱怨和小声的脏话,像在一锅黏糊糊的汤里冒出的泡儿。他嘴角含着一抹决不轻易改变的弧度,轻轻地靠在栏杆上。
“诶,你听说了么,老周家那个媳妇……”紫红棉袄的大妈用力探着身子,试图越过紧挨着她位置的一个打扮时髦的姑娘,和隔座的熟人搭话。而对方显然不负她望,立马接话:“晓得!是个坡子!我可早就知道了!”紫红棉袄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了些:“哼,……”
靠着车窗的男生散漫的瘫在狭小的位置上,穿着潮鞋的脚恨不得跷到天上去;那个时髦姑娘微笑注视着手机,飞快的打字;角落里裹着一身灰黑衣裳的老头紧紧地握着一只塞得满满的超市购物袋……
他墨黑的长大衣上,压痕更深了几分。
鲜明的红光闪闪烁烁,在余光里疯狂跳动。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的游移着,偶然主要到对面座位的缝隙里塞着的一大团白纸,让他更明显的感觉到外衣口袋的隆起是多么突兀。
又是一波人上车了。杂乱的脚步带着寒气冲破车内暖融融的气团,他拢了拢略显单薄的外衣,整理好露出的一小截衣袖。再抬头时,对面那团纸,不见了。
眼角处的红光似乎越来越亮,刺的眼睛甚至有些湿润。
他侧目,黑色的屏幕上,清晰的红色数字不再跳动,它停住了。他的眉毛极有分寸的、轻轻的皱了,微垂手腕,滑出腕表,银色的小指针一动不动,稳稳地定在五十三秒的位置。窗外的风景仍在后退,路灯安静的亮着,可街道上竟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行驶的车!一切都被他们甩在身后,仿佛在原地静止了。他近乎慌乱的摸出手机,打开时钟,显示屏清清楚楚的告诉他,此刻仍是五十三秒。
一个荒谬的结论不可抑制的在他心底浮起,像一只鱼难耐的活动着想要破出水面。他听见一道声音,在告诉他:时间,停止了。
他缓缓转头,看向车上的人们,那样的发现让他浑身冰凉,呼吸凝固。他急于看看别人的反应。可是!什么也没有!旁边的红围巾女人不知何时醒了,安然的低垂着眼,人群中手机各色的光映在各色的脸上,可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嘈杂的声音充斥耳朵,可怎么也盖不住他心中的怦然。他身上忽的又热起来。他开始确信,他开始笃定的相信自己的结论,仿佛那是生来就有的真理,而他们,都不知道!
“一转眼这么大了,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明天可以吗?下午三点……”“抱歉,借过一下。”……
他仔细的、近乎贪婪的听着,两眼却紧紧粘在那块小小的电子屏幕上,停住的红光如凝结了许久而未好的疤,怎么也不肯动弹。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今晚月亮不亮,虚影般浮着,云又厚又密,而颜色却浅浅的。灰色的城市和云层接连在一起,傍晚归家的人,行色匆匆,他们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和各色各样的人迎面、擦肩,又路过。如果每当两个人擦肩,就是两个世界的相遇,那么每一秒,都有无数个世界,以不可思议的缘分相互路过,但却没有一个,停下来。
这样的天色,这样的城市,这样的一切,就如同从混沌的往事里偷出来的,一个久远的噩梦。
“新城站!到了!”甜美的电子音突然响起。
他向窗外望去,车停了。
回过头,红光又开始闪烁。
“车辆起步,请注意安全……”车上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他慢慢的下了车,慢慢的走在路边。眼角似乎闪过一道白色的曲线,又似乎有一道紫红色的影子带起一阵塑料袋摩擦的声响。
夜晚的风从身边经过,他仍在念着,那抹耀眼的红光。
2021.12.11. QG
PS: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故事。
“他”是自认超脱、蔑视众生而终究平凡的普通人,他渴望与众不同到了疯狂的境地,却不知人类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与众不同。
可他的孤独,也是无比真实的。
红光,是他的妄念,也是不为我们停止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