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死去。”
那个算命的老道一笑就露出满口黄牙。面上的胡须歪七扭八，像一片枯萎的荷塘。当我把钱付给他时那满手的老茧让我坚信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不诚实的农民工或流浪汉。我转身就走。
他是什么意思？我气愤极了，觉得那老道定是满口胡言。所谓算命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把戏，而我何必纠结于那老头的一句鬼话？倒不如考虑一点实际的——比如晚上吃什么？食堂新开的那家黄焖鸡兴许不错，叫黄子和我一块吃吧。学校的大门就在眼前，那个看门的大爷今年多少岁？我估摸着有五十了吧，而我今年就二十一了。
“你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死去。”
黄子听了只是嘿嘿地笑着，说你可当心点，别哪天给车撞死了。我说那老头净说鬼话，他说我前面排着的那女的今年是她清醒的最后一年，说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会在厕所自杀，你听听这是人话吗？黄子哈哈大笑，说他的避灾符一定卖得很好吧？我说他不卖东西，只算命。黄子愣了，说这人真怪。我也骂，这老头是又蠢又坏。而且这个句子表达也模棱两可，“二十一岁的时候”到底是我二十一岁的那一刻还是那一年他也不说清楚。你说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黄子说算命不都这样，图一乐呵就完了，饭好了，我给你拿去。
今年十一月我就二十一了。也就是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会怎么死？交通意外？自杀？谋杀？被花盆砸死？恍恍惚惚时黄子端着两份黄焖鸡来了，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噜叫了。
当我从某次睡梦中惊醒，我才猛然发觉一周后就要二十一岁了。此时舍友的呼噜与脑中杂乱的思绪一起翻涌起来，后半夜我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我真的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死掉吗？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烦躁地走在大街上，老道那句预言性的话语如低飞的乌鸦在我脑中盘旋。当我从川流的人群中不经意地窥见那熟悉的身影，我心头不禁一颤，连忙挤过人群到了那个人面前。是那个老道。我坐下， 问他六个月前你说我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死去是什么意思？他露出满口黄牙嘿嘿笑着，同时向我伸出了他的右手，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搓了两下。他要钱？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操你妈你个臭老道，你他妈咒我死还要我钱？我一脚踢翻他的塑料凳子然后一边骂一边匆匆离去，他笑而不语，慢慢淹没在人群里。而我却开始感到害怕了。
我打电话给我妈，说要是我在21岁的时候死了咋办？她害怕地问我生活中是不是遇到啥不顺心的了？有困难可以一家人一块儿解决…我连忙堵住她的话头说我不是要轻生，然后把那老道的话说给我妈听。我妈就骂我，一个破江湖骗子的话你也听？吓死你妈了，还以为你咋了呢。你一周后不就二十一了吗？你就瞅你死不死就完了。
当我朋友围着我等我吹熄蜡烛时，我觉得我一定已经面无血色了。我是几点出生的，又是几分几秒？我怕我的生命就和这蜡烛一样被吹熄了，因此一直都只是颤抖着轻轻呼气。那火苗也只是抖动着未能熄灭。
“妈的，吹个蜡烛磨磨叽叽，我来！”黄子一把凑上把蜡烛一下子都吹灭了。朋友们哈哈笑，黑暗里我恐惧地发现那老道的笑声似乎也掺杂其中。我祈求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千万不要死，直到灯光开起时我仍然惊魂未定。我惊喜地发现我还活着。那骗人的老道！
“你会在你二十一岁的时候死去。”
恐惧又悄悄升起了——不是二十一岁的那一刻死去，难不成是二十一岁的某一天就死了？
我刚放下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我感觉窗外有双眼睛在看我，我发誓一定是那老道的眼睛。但是我不敢去看，只是切了一块蛋糕来掩饰我的恐惧。
事实证明劳碌的生活能让人把对死亡的恐惧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在闲暇的时刻我才会想起那句预言，有时惊疑，有时又大声嘲笑自己的愚昧。而这让人提心吊胆的二十一岁终于要结束了。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个晚上，不等朋友们催促，我就一口气把所有蜡烛一下吹灭了，宣布我此刻已然二十二岁了。死亡从此远离了我的青春。我不无骄傲地想着：那老道果然就只是个江湖骗子！
当我三十一岁因为机缘巧合而再次回到了我大学附近，我不禁想起了那段时间和那个愚蠢的预言。这让我哑然失笑，年轻时种种的回忆也涌上了心头。我走在那条熟悉的街道，惊讶地发现大学时那条街上的那个卖小吃的店居然也还开着。看来有些事物也会随着年龄一起跨越时间的洪流。出于好奇和怀念，我走向了那家店，并要了一张手抓饼，加蛋。加火腿。老板如今也四五十了，我问老板你记不记得这条街十年前有个算命的老道。老板做着手抓饼说他开了十多年店了从来没见过这里有什么算命的，而且都十年了，谁又记得清呢？我说也是，然后点起了一支利群牌香烟。
这时老板突然又说，十年前这儿倒有件事，隔壁摊煎饼的大姨，她儿子死了。我很惊讶；是吗？我从不记得这儿有个摊饼的大姨。老板说有的，那大姨生意还不错吧。但有一天，她收摊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我一打听，说是她儿子在学校自杀了，是下课后躲在厕所里自杀的，血流了满地。当时放学了也没人看见，直到扫厕所的来了才发现呢。我忽然又悚然了。我又问这里有没有一个疯女人？大概在九年前出现的？老板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继续做着那张手抓饼。我有些焦急了，继续发问：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啊？老板问我手抓饼加什么酱。我说随便。我接过手抓饼，最后问了一次，甚至带着点绝望：这里十年前真的没有一个算命的道士吗。
老板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我开始害怕了。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可这种恐惧和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毫无二致。有人在看我。我发誓一定是那个老道。这种感受就是十年前生日的那个晚上所感受到的。那种目光，不是猎豹紧盯羚羊的那种残酷，也不是鬼怪逼视活人的恐怖，而是类似于佛陀，类似于耶稣，类似于整个地球甚至整个宇宙都在身后浮起，凝视你，从手指头到神经末梢。
“你会在你二十一岁的时候死去。”
他只是个江湖骗子！
我克服恐惧，慢慢回头，身后的人潮汹涌。从不断行进着的那些脚之间，我看见了那个老道。那张红色的塑料凳子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