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喜欢看树。
不同时节的树,带来的是不同的风景。
疫情期间被关在屋内,窗外那棵树,就成了对四季变换的参照物。
前儿,还是枯叶落地孤零零的枝丫,昨儿起来,就已经抽条发芽。
今儿再一看,已经郁郁葱葱,被绿油油缀满了。
树不挪根。古话有云,落叶归根。人年纪大的时候,就想着回老家。
明明年纪正青春,却看着树,想起了儿时。儿时的回忆,细翻一圈,竟也有两棵树的身影。
一棵是大榕树,不知何时种下,记忆里就已经是五六个成年人围成一圈,才能环抱起来的宽度。
回想起的场景,是夏天。
外公穿着白色马褂,带着扎了羊角辫的我,吃过午饭后,到大榕树下乘凉。
鸟叫声清脆,微风时而拂面,周围的人不少,我们只是其中一对老小。
没有空调,但外公有蒲扇。
那时候,蒲扇畅销,人手一把。
外公的大手摇着蒲扇,扇面的线都有些坏了。
外公用了很多年,蒲扇早已老旧,或许比我当时的年纪还要大上几岁。
一老一小,午后小憩,常选择在大榕树下的阴影里纳凉。
外公躺在藤蔓编制的摇椅上,我坐在藤蔓编制的小马扎上。
我的脚边,会放一个古朴的玻璃罐,有时也是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老式大搪瓷杯子。
里面不多说,必然是装着自家的茶叶,和这热滚滚的白开水。
是外公的精心准备,足够两人一下午喝。
阿公会跟我讲一些故事,大多数是收音机里听来的,也有时候,他不讲故事。
只是默默拿出收音机,调试几下,咿咿呀呀,放着当时听不懂的戏曲。
很助眠。
从午后,到夕阳西下,一天就过去了,大榕树就默默守在我们身后。
有时候遇上外公的老友,镇上住的几个老爷爷,两拨人往往寒暄几声。
“又带孙孙来纳凉啊?”
“是啊,你们,老样子?”
笑容散去,心照不宣。爷爷们凑出一盘象棋,就着隔壁的石凳石桌,开始厮杀。
“将军!”
阿公喜欢下象棋,有时候也会让外婆陪着我,自己去凑热闹玩上一两把。
一棵是枇杷树。
我与枇杷树结缘倒不是果子,而是外公在家阳台二楼的公共区域上种了一棵。
枇杷树种下的时候,外公说,我跟着父母去外地,他种棵树,看着树也就等于看着我了。
树从小树开始种,我也是从小孩儿慢慢长。我慢慢长大,树也渐渐长高。
然而还没等到我及笄,这树就被邻居投诉叫人砍了去。
外公有些可惜,我当时不懂。
阳台种树,确实危险。阿公,没事的。
阿公本想说些什么,他看着我,努了努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这两棵树,是童年的一部分,却殊途同归,被人或砍或移,只剩回忆里的搬不走。
根还留在那儿,树也停在那儿。
上次回老家祭奠阿公时,去找大榕树。镇上人说,大榕树被挪走了,那里改造成了停车场。
我环顾一圈,院里停满了车,树不见了,老人们也不来了。
想到树是家人说植树节要不要在小区里种一棵?问过物业,被拒绝了。
但想了想,现在住的地方,卧室窗帘拉开,就有一棵树。
有树。
树是小区规划栽下的,不会挪走,也不会被砍掉,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待着。
猫儿将窗帘抓开,阳光越过树枝间的缝隙,有几缕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棵树会活多少年呢?
我在脑海里问,没有得出答案。
树的寿命太长了,拿人与之对比,太短了。人倒是可以左右树的命运,就像记忆里的两棵树。
眼前这树比它们幸运,或许会比记忆里的两棵树,多陪我一些时日。
宅家久了,不想出门,也不太想和人打交道,但看看树,还是可以。
树又不会说话。
树就安安静静矗立在那儿,等春去秋来,等日升日落,等故人归来。
在树身上,时间是流逝的。四季变化,是个循环,叶落叶生,生生不息。
疫情期间,作息颠倒,又不注意日历,树就成为辨认四季的风向标,用以区分春夏秋冬。
树身上,时间或许是停滞的。
大概是忙起来时,很少会注意到窗外的鸟鸣,甚至那还有一棵树待着。
树不像猫猫狗狗或是人,饿了困了无聊了都会叫唤几声。
树更多时候是老天,又或者树本身在负责。
不花时间,不花精力,不花钱,自然也就不会无缘无故去注意一棵树。
更何况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步履匆忙,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都少得可怜。
连生活都慢不下来,又何来注意力去关注一棵树呢。
可是,老人却能。
常听见老人们絮叨这树多大,今年的树根去年的树对比,又多了什么变化。
对他们而言,活一年少一年,有棵树陪伴,就像老友陪伴。
老友倒下了,树还长命百岁着呢。
树默默陪着看着守着。阿公在我的记忆里,也是默默陪着看着守着。
忽然明白了,阿公为何当年会说看着那棵枇杷树,就像是在看着我。
但我情愿,我是不明白的。
不明白就意味着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若是小孩儿的我,我的阿公就还在,树还在。
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去看了眼树,树在风中晃了两下叶子。
或许它也在看我。
短短十年,我路过了很多棵树的人生,有时候也会想,对于那些树而言,我是不是也只算陪过他们短暂一程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