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沙发上扭出一个S形,倘若不是腰间的赘肉显眼了点,还看得过去。上眼皮塞了几片假睫毛,嘴巴涂得很肿,为了不浪费这三千块钱,尽力瞪圆了眼睛,咬起了嘴。A停下了手,不知拿这女人怎么办。
王利凡拎着盒饭从他后面经过,见到照片,说:“A,这一辑你给我加紧弄,昨天又催了。”A应了一声,过几秒,问:“她平时长这样吗?”王利凡凑近屏幕:“差不多。女人化妆不都差不多。”笑了一声,又说:“什么年纪了还拍这种照片,装也装不像啊。”A细细瞧起她的脸,几层粉底遮不住黄斑,皱纹也多,但眼神是争气的,憋着一股劲。A知道王利凡损人很毒,就闭了嘴,专心修图。
修图很好做,来去不过那些功能,全招呼上准没错。未入行之前,A觉得摄影太有(摄影师)个人色彩了,他不行,就选了后期。后来他发现,摄影跟后期一样,也是模式化批量生产。人无论高矮胖瘦美丑,化妆不化妆,通通都站在同一个地点,摆同一个姿势,加同一个滤镜。大家都是美的,也都假,也都承认这很假,但也都要。因为大家都假,所以不会互相拆穿;因为大家都要,所以就算遮了脸都一样,那也是独有纪念。
女人天生一张脸,靠化妆又多了一张,靠修图又多了一张,几层叠下来,最后浮于表面的还是不是她的脸?这世上有五十亿张脸,但脸只有两只手掌的面积。五十亿的区别要在这么小的面积体现,哪怕只是眼尾长了一毫米,也足够区分出千万双眼睛了。当人捧着自己修饰过的照片洋洋得意时,有没有想过,这张脸其实属于千里外未曾谋面的一个陌生人呢?
A重又审视这女人。五官顺眼,小骨骼,想来年轻几年,化个淡妆,拍一辑居家照是很合适的。不必这样惺惺作态。但女人的眼神提醒了他的自以为是。是一双很有力的眼睛,她的活力还在,她知道自己老了,但她偏要来拍,别人取笑也好、羞辱也罢,她不改主意。没有哪天比今天更年轻了。
A从左边的书架抽出一本名画图鉴,翻到用光精妙的那几页。他不打算在照片上加太多添加剂,着重从环境氛围下手。这次A认真鼓捣他的作品。
傍晚6点,下班了。A手上还剩几张图,打算弄完再走。这时王利凡和助理扛着几袋器材回来,见A还在,就扔了一盒菊花茶给他。
“谁的?”
“客户送的。小两口真抠,套餐选1999的,饮料买最便宜的。至少来个可乐啊!”王利凡在37度的天气晒了一下午,本来就烦躁,好不容易有口喝的,居然是一块钱的货。他当场不好发作,现在不忍了:“没钱结什么婚,结了还不是离。我告诉你,今天这趟纯亏,他们别想拍好!你随便弄弄就行!”
王利凡这人,他要是诚诚恳恳地说下周请你吃饭,只要他不说星期几,你趁早打消念头。他要是说照片拍不好了,你就必须信他。A把那盒菊花茶放一边去。现在储存卡里的必是些歪瓜裂枣的照片了,等着挨客户骂吧。不是骂王利凡,就是骂他。王利凡是不介意的,所以他能做到现在。
这家摄影室,除去老板,A是干得最久的。摄影师和助理加一起,前前后后换了七个。摄影师里,王利凡做得最久,有三年了。别的摄影师,进来时揣着热情,干活起劲,为了一个好镜头,肯折腾半小时。可是客户不愿意啊。别人五分钟搞好,你弄半小时,你是不是不专业?就一天时间,半小时一张,说好的四十张底片呢?成片出来,有的买账,有的不。上次被客户夸赞的构图和用光,到下一个客户眼里,可能还不如他手机拍。这些凭兴趣入行的摄影师,很快发觉他们不是做艺术品的大师,而是炒菜的厨子。还不能是粤菜,粤菜讲究食材新鲜,他们做的是用重油重盐把不那么好的食材遮掩过去,出来一盘刺激感官的川菜。客户偶尔吃一次川菜,不觉有什么;他们天天辣着眼睛,想起之前的雄心壮志,自然要蔫。王利凡不在乎这些。他说,都是出来卖的,卖力气、卖技术、卖口才,哪样挣钱干哪样,管他喜不喜欢呢。A模拟了一下王利凡的观念,好在王利凡模样不行,不然他能把自己卖了。王利凡拍照还行,也奉行一分价钱一分货,贵的套餐从没搞砸过。所以偶尔有客户投诉,老板不怎么理会,都是些穷客户,好得罪。
A拿起菊花茶,还是冰的。他问王利凡:“确实一张好的也没有?”王利凡咂咂嘴:“有几张,待会儿删。”A想了一下,说:“上周三去公园拍的照片,还有吗?我电脑出了问题,有三张原图损坏。”王利凡打了个哈欠:“忘了在哪部相机,你自己找吧。”
于是A把相机里的存储卡都拿出来,把其中一张插进电脑查看。正是今天的照片。A咦了一声。王利凡撑开眼缝瞥了一眼。
“怎么,你认识?”
“上个月给我看感冒的医生。看来也没那么挣钱。”
“哦。”
王利凡罕见地话少,A就放心了。现在摄影师单会拍照不行,还得拓客。这对新人也许榨不出什么,他们的熟人就不一定了。王利凡知道该怎么做。
A看了看今天的一对新人,手脚摆得有点生硬,但眉眼是弯的,笑得比阳光还亮。男人的领带很新很挺,想来是女人买给他的。女人还带了一束真花,鹅黄的鸡蛋花。这对新人应该不会分,至少不会分得很难看。
王利凡连打三个喷嚏醒来,一边找纸巾,一边嘟囔别是感冒了吧。他问A有没有药。
“没。”
“吃光了?”
A顿了顿,说:“放家里。”
他才不说自己好几年没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