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愿舍去生命三分之二,只为故乡的秋,稍作停留。郁达夫如是。我曾亦是。
喜欢从骨子里,慢慢延伸出来,伸展枝桠肆意盛开,它藏不住,躲不了。
思念,惆怅,二者穿针引线,将乡愁串起,如血脉相连,传承在人记忆中。想起儿时家长里短,晨起一杯豆浆,就着油条,绝密拍档。
简城,丰镇,小小一隅。父辈不亲,隔代亲。少小离家,感触尤深。抗拒关心,谢绝亲近,自我封闭。他乡人,故乡客,不知身在何处方为家。
刻意伪装,锋芒毕露,藏在锐利目光下。夜半熄灯,阳台一角,无人留意,独自仰望,不见月色。泪溢出被憋回,羞红了眼尾。
想哭时,抬头看看。不说话,保持缄默。喉头塞感稍退,余光瞥眼四周,脖子抬得高高,别人看不见。什么时候,才能卸下压抑,放肆痛哭?
讨厌离别。聚会热闹,散会冷清。如果热闹终将退场,又何必搞得轰轰烈烈,像烟花盛景,繁华易逝,空留伤悲。
要我说,何须满园春色,不如留得残荷听雨声。
拥抱,分开,挥手,再见。道声后会有期,往往后会无期。一路成长,一路别离。朋友,家人,到底没谁长情。
强势冷血,敏感脆弱,二者交织。小丫头撑着下巴支着脑袋,望着楼下嬉闹打玩,你追我赶,稚子天真,终觉无趣。
书声划过,空白处留下歪扭字迹,太阳好大,要是啥时能出去玩就好了。终究小女孩心性。
外公爱笑,并非天生。许久一见,满满陌生。可能对小孩子多笑笑,小孩子也会多笑笑吧?读过哪些书?交过哪些朋友?平时喜欢做什么?
至于喜欢爸爸还是妈妈,离家这几年,有没有想过外公?倒是只字未提。夜间出来上厕所,无意撞见大人闲聊。
娃挺乖,学习也不错,就是话少不太爱搭理人。见我来,收了声,母亲背过去。微弱橘光下,外公轻道。
毕竟人小就离家,急不得,慢慢来,要有耐心。
想吃就买,大手一挥。想玩就去,记得打伞。集市热闹,不如让你妈带你逛逛?小孩子不过爱玩罢了。吃喝拉撒满足,释放天性。
喜好口味,吃穿住行,关切照顾。人非草木,再者,草木亦有情。临到惜别,小丫头眼圈红了。外公倒是如来时,笑意不减。
小家伙儿,别难过,好好学习,放假啦,就回来找外公玩儿!外公教你下象棋,好不好?
炊烟寥寥终有散。
好不容易尝到甜头,幸福却戛然而止。如果未曾见过光明,我也不会难捱黑暗。
母亲大病一场,终是离去,父亲工作,我又回到从前,唯寒暑假回小镇,陪陪外公 ,聊以慰藉。
叛逆青春,与父亲隔着电话,面红耳赤。寒暄开头,争吵结尾。彼时,从一处搬到另一处,除外公身边是家,小姑娘又有何处是家?
可老人老人,终究是老了,又能照拂几时呢?
陪外公度过最后几年,某个夜晚烟花盛大。家里就我俩,冷清对比,更为讽刺。父亲要初几方回,新家庭少不了应酬。外公说,他理解,当女婿做到这份上,不错了。
新年倒计时,喜庆红色扎满荧屏,我望望天花板,不做声。外公坐在床上,有许久未出过门。老人家有哮喘,走起路来像拉开风箱,呼呼作响。
前些日子,扶阿公出门,两分钟路程,我俩耗费近半小时。期间每两分钟,外公都要停下,稍作休息。汗珠密密麻麻浸湿背,衣服都能拧出水。
后来,外公就不爱出门了。
从前春节,母亲在侧,总会将我从床上挖起,母女俩跑上楼顶,站在小镇高处,环视四周。以往冷冰冰的单元楼,在五颜六色景下,噼里啪啦声中,喜庆可爱起来。
母亲喜欢带我见识热闹,她没读过多少书。基因有时挺奇怪,不喜欢阅读的她,却生下了嗜书的我。母亲不在了,但这些记忆却鲜活着。
外公老了。他假装不知道自己老了,藏得很好。于是,我也假装不知道。唯光阴清楚,人岁数大了,就爱翻出从前记忆,借以慰藉。
记不清是第几次撞见外公虚掩着门,背对我看着照片,从怀里拿出手帕拭泪。
他总是背对着我一个人伤感,面对我时欢欢喜喜仿佛世间从未有苦难。
对着老人家在医院的睡颜,我想,我是在意的。住院时,放着电视,守着人,就如从前。
夜里失眠,忽想起阿公,眼泪不值钱地砸,又无声归于寂静。室友们睡得正香,我又忍不住矫情了。自嘲一声,辗转反侧,依旧睡不着。有时,甚至不敢去想。会有亏欠,为何相伴太短。
我已很久未回故城,自阿公离去。老家的房,已变卖。
那一隅之地,白发老人,拿着蒲扇,笑意盈盈,唤我小名。风声过耳,有叶砸落,金黄色边,匀满地阶。三两校友身侧笑谈而过,青春少年,风华正茂。
拾起一片枫叶,笑逢金秋。
故城的秋,我却,再不敢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