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总是做正确的事,他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一个了无生气的人。同时,也是人人都愿意结交的人。这样的人,容易被人摸清怎样做事对人,跟他相处能心中有数。有些人专挑这种人做朋友,以为可控、好拿捏;他们却是混淆了做正确事的人和做好事的人了。后者是不害人的,前者难说。至于是害人、害己还是两者不害,分人。
A认识的人中,有一个经常约球的高个子,叫李扬瑞。十多年前大学生还没像现在这么普通,李扬瑞靠着二本学历,当然还有父母的一点人脉助力,在本地一家国企当上职员。当时他有一个女朋友,奔着结婚去的,但他父母嫌女的矮,怕影响后代,硬把他们分了。没过两年,李扬瑞跟单位联谊认识的一个女老师结了婚,之后三年抱俩,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这些年许多赚钱的买卖,李扬瑞都碰过一手,靠着消息多、资金足,又善于找到人穿针引线,着实捞了不少。他家光商业街的店铺都有四卡呢。
这些是A从球友那里听到的情况。若要A来介绍,他会说李扬瑞做人不狠踢球狠,吃的红牌比黄牌多,一年换三双潮鞋。队里的人都喊李扬瑞李科长,A只以他本名二字称呼,“哥”字也不加。有人笑他小子愣,难怪混到三十连车子都没有。A很认真地说,单车也是车,够用就行。自然又惹了一阵笑。李扬瑞却对这个小弟——当然,A是不认的——交了心。不但每次踢完球带他去吃烧烤,还时不时约他出来玩。李扬瑞不带A去酒吧、沐足店这些他平时应酬惯了的地方,专去钓鱼。A对钓鱼总算有点兴趣,也就不挑人了。两人各自带鱼竿,一个开车,一个骑车,谁先到谁下竿。A向来没什么话,全程难得说几句;难得李科长也没什么话。这下轮到A体会到沉默的微妙了,可也只是疑虑了一下,终归把心思放在鱼上。两个人在钓鱼方面的天赋跟踢球一样,常常空军;有时钓到大鱼,两人凑一起辨认鱼的品种,掂量几斤几两,就平静地坐回去等下一竿。
有一次,两人钓了两个多小时,连水泡都没见到一个。天阴阴的,风一点没有,大概要下雨了。A正懊恼今天忘带雨衣了,李扬瑞忽然开口:“我老婆什么都好。”
这话没头没脑的,A不知道怎么接,别人的老婆更是不敢接。李扬瑞自顾自说:“我有什么想法,她都说好。孩子上什么学校、房子买多大,我喜欢她留长发,只要我说,她都应。有一回,她给我熨衣服,说这套旧了,该换新的。我说这衣服挺好,她就改口说也行,再穿一年吧。我不知哪来的气,说你什么都照我意思,自己痛快吗。她笑说那有什么。我就说——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混蛋——说那离婚也好了。”
“她愣了一下,我也呆住了。我当然不是真想离婚,就赶紧想该拿什么话来圆场。她却很快笑起来——我情愿她不笑——说我最近压力太大,把自己整迷糊了。还让我宽心,她不会把这事放心上的。” “说实话,听到这,我非但没有觉得好受,反而更堵了。我气的不是她,我不知道是什么。她样样都好,这个家也没什么问题。但我为什么不满呢?”
为什么,还是为、什么?A唯有沉默。A不过李扬瑞那样的人生,A知道答案,也隐隐觉得李扬瑞猜到答案只是不愿说。最后雨没有下,两个人都闷出一口长气。
除了钓鱼,李扬瑞还有一个爱好,知道的人不多。A也是有一次跟他出去吃烧烤碰巧发现的。那天隔壁桌有三个小子边吹啤酒边看直播,手机外放,听得是一个知名歌手在唱歌。他们听了一会,就争辩是不是假唱。李扬瑞突然扭头插话,说确实是假唱。三人正缺个裁判,就问他如何晓得。李扬瑞说这歌手颤音太稳太干净了,又唱又跳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A一时好奇,就问李扬瑞是不是有玩音乐。李扬瑞说他大学选修过音乐课,小提琴拉得尤其好,女朋友就是这样拐来的。顿了顿,他修正说,不是现在这个。A难得幽默一回,那你现在还会时不时给她来一曲吗?李扬瑞抬起眼,眨了一下,说,她怕吵到邻居。
有些场合除了A,还有其他人,这时候李扬瑞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拿起一个红酒瓶,就开始说年份、产地、后劲、辣不辣嘴,还要估价。话题总由他带起,大至股票,小至体检,近的小区保安,远的市里的领导,就没有聊不了的。A不知他是真懂,还是装;大概装不装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冷场。而有女士在场,李扬瑞话少一半。毕竟读过大学,还记得什么是绅士风度,也清楚那些大话在不恭维的人耳中有多么可笑。
一次,A想起那天李扬瑞提的问题,就想,如果李扬瑞娶了当初那个女孩,会不会甘心一点?后来A看到李扬瑞另外一面,就知道于事无补。他被太多东西扣住了,妻子、孩子、房子、位子、面子,就像一张细密的网,抽掉其中一根绳,还是挣不开。他早已是网中鱼了。
A也是一尾鱼,不过,是一尾愿者上钩的鱼。他想要的东西暂时没有,还能畅游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