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一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最为恐惧的是发现她居然真的爱我

自从六岁向母亲索取一包大白兔奶糖被训斥后,我便失去了向他人表达诉求的能力。那次母亲的怒容至今仍然如同烈火在我的眼前嘶吼,当我将要表达欲望时她的幻影就会熊熊燃烧。

我嫉妒,甚至嫉恨那些柜台前的顾客,他们只需支付一点钱(即使不付钱,只是在店内逛逛)便可享有母亲所展露的最温和的微笑,却又无需和我一同承担这长达十年的黑夜里母亲所散发的满屋的疲惫。窗台的绿萝稀稀拉拉地耷着将死的叶片,缸内插满熄灭的香烟。老旧的电视机放出七彩的光,嬉笑或哭泣声吱吱嘎嘎地响起,沙发上的母亲永远面如死灰。“吃饭。”“作业写完了吗?”“洗澡睡觉去,明天早上拿五块钱去买包子吃。”家庭生活在这样的句子里循环往复。

可在父亲还未离去的那些岁月,我朦胧地记着母亲的脸上还有微笑,还可以看到阳光。而父总是沉默寡言,早出晚归。每当我长大一些,就会多发现一些家中笼罩的阴翳。当母亲凶狠斥责一位六岁孩童想要一包大白兔奶糖的愿望时,乌云已将太阳彻底淹没。那些狂风骤雨的夜晚,母亲和我说:“你绝不可以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混蛋!”她的歇斯底里让她成为狮子,而我除了顺服与恐惧别无选择,乃至多年以后我依旧不敢询问关于父亲的一切。有关他的所有可寻的证据,除了母亲的愤怒,便只剩下烧却的灰烬与朦胧的光晕。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多年以后被母亲带入棺椁,沉入永不为人所知的黑暗。

我的母亲并不真的爱我。她喝醉的时候会摸着我的脸蛋,看着我说:“你和你的父亲真像。从眉毛到嘴巴,没有一个地方不像。”这些字一个个从齿缝中蹦出,如子弹般抱着杀人的决心直射我的心脏。如果母亲在此时拿起刀,我毫不怀疑她会将我杀死。当我躺在我所出轨的女人的怀里时,我总会想起这些字,仿佛就看见了母亲如刽子手般冷峻地审视我们的事后的裸体。

所以当八岁的我被要求写一篇题为《我的爸爸》的作文,我想也不想地就交了一篇白卷上去。老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爸是个人渣。老师问为什么,我说妈说他是他就是。我的眼神一定如同杀人犯一样坚毅,不然老师不会露出那样怪异的神情,既害怕,又怜悯。第二天,母亲便被约谈了。从办公室出来后,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就给了我个嘴巴。可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紧紧抱住了我,哭着说我是她的好儿子。那天我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麦当劳,而母亲则坐在桌对面温柔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真想宣布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这样子温柔了几天之后,生活又重回冷漠死寂的轨道,只是母亲似乎对我的关心又多了一些。她开始要我去上补习班,也更严苛地管制我的学习生活,同时也比以前更加疲惫。但是她说你一定要出人头地,给那个混账孙军看看老娘没有他照样能活得好好的。她歇斯底里地对我嘶吼:你一定要比你那个混账老爹更有出息,明白吗?你一定要!

于是我就这样去做了,可我永远不是最好的那个。张晓敏,我的初中与高中的女同学。家境优渥,温柔聪慧,只是相貌平平。从初中开始,她的成绩永远稳居于我之上。当我拿回初中第一张成绩单,母亲问我为什么是第二。她要我在房间里好好反思,八点吃晚饭的时候就要我给她答案。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答那个冰冷灯光下的浓重阴影的,只知道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恨起了张晓敏。我不知道恨她什么,但却任凭自己为这种动物般的求生本能所驱使,去憎恶某种巨大威胁的来源。但是我始终未能如愿夺取第一。甚至有次差点跌出前五。那次考试的家长会后,母亲骑着电动车带着战战兢兢的我回到家后,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又转身回去上班。直到夜晚到来,她推门而入,瘦骨嶙峋,疲惫不堪,那双散发着比绝望更为残酷的情感的眼睛在寒冷的灯光下射出钢钉,把我牢牢钉死在黑影中浮现的苦刑架上。鼻息下的那两爿薄唇如锋利的刀片,泛起月色般凄冷的光芒,我祈求她割伤我,可她闭口不言,让恐惧与绝望在血管里膨胀,让我待在酷刑架上任凭皮肤开始巨人观,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直到读大学后才脱离出这地狱般的无休止的折磨。那时候我才问她为什么不在初中以后再对我斥骂,而是选择闭口不言。她的脸上居然浮起那像尸体在阳光里腐烂般与她极不般配的温柔笑容,告诉我说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她这样子做是为了不伤害到我青春期脆弱敏感的内心。她露出一口死人才会有的齐整的白牙,说妈妈对你好吧?我说对的,你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我恨死她了。我身上所有黑暗的地方都是她长久以来留给我的影子,可恨的是居然全部都对她俯首称臣。所以当我读大学时就开始独居,靠着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没有人知道我的事情,这里家很远,离母亲更远,我可以开启一种没有母亲的新生活(但常常也会给她打几个电话)。我用黏土一点点拼凑起一个崭新的姿态,一种完美的伪装,让我可以运用自如。只有一个人能让我卸下防备,那就是我唯一爱的女人——刘霏。她的头发如瀑布般柔顺,眼底藏的温柔比我的伤痕更深,最重要的她的香气,那是我至今耻于承认又迷恋无比的气味——母亲的气味。不是我的母亲,不是那股从童年就待在阴湿角落里自我腐烂的气味,而是温柔,刚强,细腻,香甜,带有母鹿哺乳般的香甜的母亲的味道。我在她的身上第一次体验了男女之事,且在之后无数夜晚的缠绵中流连于那母亲的芳香。只有她来过我的房间。那里全都是灯,开起来就没有一点黑暗。茶几上摆着几大包大白兔奶糖,并且基本不会拆封。我们做爱,她说我的床真是大得夸张,感觉可以睡下一百个女人。我说这里从来只睡我一个人,现在你来了,这么广阔的地方终于等到了能充实它的人。说完又把头钻到她的怀里,用头发搔得她咯咯直笑。我们的恋情跨越了两年大学生活与出社会的那三年,并决定在我们二十五岁那年正式结婚。变故就发生在我与她许下誓言,并决定带她去见母亲的那一刻。

我的母亲见到她便脸色大变,问她的名字是什么。当她得知她的姓名时,便如同见了血的母狼,问她的母亲是不是也姓刘。她说不对的,阿姨。我姓刘,肯定是我的爸爸姓刘啊。我的妈妈姓林。母亲说不对,不对!我觉得她一定是要疯了。她大喊把她给我带出去,让她滚!滚!我连忙把刘霏带出家门,并约好见面时间,回身去安抚母亲的情绪。母亲对我怒目相视,那个眼神和她喝醉酒后的眼神一模一样,我毫不怀疑她会杀了我。她说你和你爸可真像啊,连对女人的品位都一模一样,身上都是那股骚味,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她声嘶力竭,她歇斯底里,她的愤怒让她苍老了几十岁,也让她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股不顾一切的凶狠。

“够了,妈!你把霏霏都吓跑了!她又不是那个把我爸带走的女人。”

“不,她是!”母亲嘶吼着,“她是!所有这种贱人的味道都一样!都一样!没人比我更清楚!”她如一头被马蜂蜇伤的母狮子在客厅里焦躁地转圈,宣泄她的怒火,将所有恶毒的文字刺入刘霏身上,直到我忍无可忍。

“你他妈不要不讲道理!孙军已经他妈的滚了!滚了十九年了!十九年,我都他妈毕业工作了,他都没出现过!你为什么还走不出来?为什么?”

她的眼睛瞪大了,如一条鱼在空气中风化。她不敢相信那个对她顺从了多年的儿子居然会对她恶言相向,并且爆了粗口。我冷峻地审视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残酷的文字从齿间一个个射向她的心脏。

“你还对他抱有爱情,是不是?”

这只疲惫了十九年,愤怒了十九年,仇恨了十九年的高傲的母狮,在伤疤被赤裸残酷地揭开的那一刻终于溃败了。

“不是的……你怎么想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你!”她终于崩溃了,跌坐在地,像十九年前那无数个狂风骤雨的夜晚一般嚎啕大哭,“你为什么这样侮辱我?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他也走了,你也要走!被同样的女人夺走了!你凭什么说我还爱他?凭什么?你和他明明是一样的,是一样的!我恨你!滚!和他一样给我滚出去!滚!我他妈从来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知道我的母亲终于疯了。我知道,和我知道我的母亲像恨父亲一样恨我般清晰明了。于是我转身离开家门,把一场哭嚎的噩梦远远抛在身后。离开公寓楼,夏日中午的阳光是如此汹涌地燃烧,把柏油路炙烤得将近融化,散发出沥青刺鼻的臭味,让人相信暴雨永远不会到来。我飞奔到我和刘霏约定好的地点。她坐在咖啡馆里,远离正午几近残暴的阳光。我推开门,紧紧地抱住她,并在之后和她在旅店里做了此生最为疯狂的一次爱。她没有问我缘由,也没有抗拒挣扎,而是像圣母一样带着悲悯去接纳所有的我,包括翻云覆雨后大汗淋漓又筋疲力尽的那句我爱你。

当我醒来,她已经走了。留下的字条上写着对不起,但请相信我也永远爱你。关于她的离开我毫无头绪,可能是她家里出事了,也可能是她腻了。无论如何,就这样,我生活勇气的来源,能让我依靠的阳光,就这样好像从未出现般消失了。我疯了般地找了她半月有余,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样好像凭空蒸发了,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她完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术——从一个最爱她的人的面前凭空消失,又在多年以后以一种戏剧般的方式与他重逢。

无论如何,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在寻找刘霏无果半个月后,我重新踏进了曾想要逃走的那个家门,并在此刻对母亲彻底俯首称臣。我所臣服的是一个死去的君王,她以死亡登基,高悬于房梁,身体浮肿,面容可憎,死亡的腐臭已在房内盘踞了半月有余,并在开门的那一刻倾巢而出。我嘶吼着那个象征我们之间亲缘关系的称谓,并跌跌撞撞地奔向那具腐烂的尸体,我当然会嚎啕大哭,而心却冷静得恐怖——这个局面早在预料当中——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女人。当我结束这礼仪式的哭泣,邻居已捏着鼻子围在门前张望,面上是难以言说的恐惧与满足。我请他们为我联系殡仪馆,并站起身来准备收拾一下现场。此时我才瞥到桌子上有一张白色的信纸,上面放置的是一束干枯的康乃馨。那是我小学时候在母亲节专门为她制作的干花,象征着母爱永不枯萎。

我不由得地战栗起来。

我颤抖着,打开那张叠起的信纸。那些扭曲交织的痕迹在眼前张开唇齿,极缓慢而又极戏谑地诵读出那段简短的死亡讯息:

妈妈永远爱你。

我被击垮了。这是世界上最恶毒,最残酷,最牢固的黑色诅咒,被一具腐烂的尸体用墨水烙印在我的心脏上。它述说着一个最让我恐惧的可能性,以最隐秘细微的方式推倒我这么多年来建立的与之对抗的勇气——母亲爱我。我两眼一黑,跪倒在地。母亲用死亡的手给我重新带上了永不能解的爱的镣铐。曾经我可以违背她的意愿冲出家门,可是现在我又该如何挣脱这名为爱的囚笼?从昏暗的房间里,从十四年前的麦当劳里,从冰冷的光里,从大白兔的包装袋里,无数我的影子聚集成型,匍匐在地,亲吻那高耸于我生命中母亲所铸造的黑色十字架的根部,重新成为了爱与恐怖的奴隶。

我已再也不能反抗我的母亲了。

该内容为本站作者原创内容,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严禁任何形式的转载
短篇

江湖 | 06:救急

2024-4-23 21:58:08

短篇

江湖 | 07:感别

2024-4-24 19:30:17

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