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我二十七岁,成为了一家公司的经理,娶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她叫张晓敏。她说她很爱我,从初中开始就爱我了。可是那时的她为父亲所监管,没有向我表达爱意的勇气,甚至没有一部私人的手机。她说高中毕业之后她本已不抱希望,准备顺服父母所规划的一切来度过一生。但是没想到,她会和我在同一个公司就职。死去多年的爱情重新在心底开始萌芽。她看着我的眼睛,脸颊飞满红晕,露出齐整而又皓白的牙齿,说她相信这就是缘分。而我也报以微笑,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对于以往的恨意只字不提。
在我与张晓敏相遇后,只用了一个月就成了恋人,又在半个月后便开始同居,到了新年,我们就去民政局领证结婚。她说她很满意。
婚礼是在她家办的。是一场传统中式婚礼。她说她的父亲喜欢传统文化,因此,我们结婚的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甚至不知道从哪抬来了一台大轿,张晓敏端坐其中,而我在他们家门等待。她下轿子时盖着一张红盖头,为了找到方向,她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就搭上了我的手。我们迈入客厅,岳父岳母就端坐在供奉先祖的灵位两旁。当我向岳父母下跪时,我看见岳父脸上那极为熟悉的微笑——和我母亲的一样,那种微笑预示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运行,但是微笑下也凝结着更为凝重的阴云。
当我们被送入洞房时,我终于掀开了张晓敏的盖头,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张因恐惧而花容失色的脸庞。她对我投以抱歉的微笑,说她实在是太过紧张。我当然能够理解——那是恐惧,恐惧那个人在我们生命中投下的巨大阴影。我开始同情她了,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们从本质上原来是同样的人。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吻她,并且拥抱她。她的脸上泛起红晕,说她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喃喃自语,我终于离开家了。她问我要做吗,我说都行。即使我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依旧沉浸于这新婚的愉悦之中。她说她爱我,永远永远。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打开窗子,在阳光下满身金黄。
婚后,我们搬家了。她扔掉了我的大白兔奶糖,她说不吃的话没必要天天放着。她皱皱眉头,说,都过期了。她喜欢我的大床,说这样子两个人睡得舒服。她买了很多漂亮衣服,可基本都不穿。她不让我一进门就把灯全部打开,她说这个是我的坏习惯,结了婚就要开始为家里做考虑了,省电。她抱住我的脖颈,以一种近乎梦幻的语气说我们是时候该要个孩子了,她说她想要个男孩。
我说好。
那年我二十八岁。我的母亲在我八岁的时候说你二十年后要给妈生个大胖小子哈。我说好,咯咯的笑声在朦胧的光里回响。
可是当助产护士抱着我的儿子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刘霏。
滑稽的事情是我居然在妻子生产的时候感到内急,并在厕所方便的时候我感受到一股急切的呼唤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这让我感到惊奇而焦急,急于去回应那遥远的呼唤。起初我以为这就是孩子与父亲之间的纽带——血缘与命运的神秘力量的牵引,但当我急匆匆提起裤子洗过手奔向助产室,第一个撞入眼帘的是抱着我的孩子的刘霏。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刚刚她进去助产室了吗?在那群医护里面居然有一个人是她吗?在阔别三年之后,她是为了什么出现在这里?刚刚那仿佛来自宇宙的渺远的神秘呼唤到底是我与孩子之间的命运之丝,还是我和林霏之间跨越了时空的那难以言明的联系的回响?这些问题都不得而知了,她把孩子递给了我,说先生,恭喜你,是个大胖小子。孩子哇哇哭着,我抱着他走到张晓敏的面前。她很虚弱,但还是微微地笑着。她说我会和爱你一样爱他的。孩他爸,给他起个名吧。
可我没想好。我的脑子里乱成一片,所有杂乱的思绪编成一个影子——刘霏——我唯一爱的女人。
当我从昏乱中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她家的被窝里面了。我当然知道在做什么,但是却任这股疯狂所驱使,疯狂而又清醒。刘霏说我们都喝多了,我说没有。我又改口说,是的,喝多了。我想此时张晓敏一定还在产房中做着幸福的梦,而她的孩子此时正躺在她的身边酣眠。那是张晓敏的孩子,是我母亲的孩子,但唯独不是我的孩子。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孩子。那晚我和刘霏以旧相识的名义去喝了酒,我酒气熏天地这样对她说。她们都说爱我,霏,她们都说爱我。可是霏啊,我只爱你啊。我把她压在身下用沉重的喘息去压迫这个女人,像一只黑熊正在享用一具尸体。我们躺在床上,两股烟雾在头顶盘旋萦绕,弥散在整个房间之中。恍惚间,我终于向刘霏问出了那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
“刘霏,究竟什么是爱啊?”
我和张晓敏给孩子取名为孙捷。张晓敏说她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能够像他的父亲一样一生顺顺利利,功成圆满。他一定会是个大人物的,孙晓敏笑着说。为什么一定会是一个大人物呢?我问她,难道一生平平淡淡地不好吗?她说成功不好吗?我无言以对。我说挺好的,就叫孙捷吧。张晓敏说他真可爱。他的小鼻子,小眼睛,和你多像啊。我爱他像爱你一样。
她就是这样说的,霏。我躺在刘霏的怀里,她抚摸着我的鬓角,拔下一根早生的白发。那你不会感到内疚吗?她问我。
我内疚得要死。我说。我的面前站着我的母亲,她穿着死的那天穿着的衣服,居高临下地看着依偎在刘霏怀里的我。我内疚得要死,霏。可是再次失去你,我会难过得想死。我冷冷地盯着眼前的母亲,在心里嘲弄她不过一个幻影。刘霏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在我的鬓角找还有没有早生的白发。我在她的怀里渐渐睡去。朦胧里,我似乎问她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她回答与否,我则记不清了。结果早已不重要了。我不想再去回忆起她离开的那个夏天,那个我死去而母亲的儿子活过来的夏天。或者说,我害怕问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本质和我问母亲可不可以买一包大白兔奶糖是一样的,只会导向一个我不愿见的结果。就这样躺在爱的人怀中,做一个永远不醒的梦,就够了。
可是我的孩子——孙捷——我看见他一次我的心就会抽搐一下。他还那么小,还那么天真,和我从前长得是那么像。当我用手指去逗弄他的鼻头,他会用他的整个手掌握住我的指头。这种本能的亲昵让我害怕,我从内心深处把他认作是张晓敏的孩子,是母亲的孩子,可是有另一种低语从更深且更久远的地方悄悄升起,呢喃着说我爱他,我爱我的儿子。
刘霏,我多想和你私奔。可是孩子是无辜的。我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在梳妆台整理着她的发型。
你想做一个好父亲了吗?她问。
“我的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离开了我的身边。他离开后,我生活中的空白被母亲填补了。母亲是什么颜色,它就是什么颜色。我点燃一根香烟,烟雾飘飘摇摇。如果可以,我不想……”
“那我呢?”刘霏说。她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背影挡住了整片镜子,我看不见她的脸。
我沉默不语。
林霏说,你让两个爱你的女人死灰复燃。一个你恨过她,一个你爱过她。现在你要做出抉择了。怎么选,我都不怪你。她叹了口气。或许我当时不应该离开的,可是我只能离开。我有一种预感,在当时,我和你的母亲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而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我。
那我呢?我问。手止不住地颤抖。你一走了之,可我呢?
“无论如何你都会痛苦的……而且,我不想你离开我。”
空气近乎黏滞,窒息得我想把喉咙撕开来呼吸。我颤抖着,问她:
“刘霏,要是我的父亲没有离开我的母亲,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张晓敏正在给孩子喂奶。她疲惫地笑笑,说,你回来了。孩子刚刚又哭了,饿的。她又问我,你饿吗?我坐在她的身边,说,晓敏,我和你说过我的母亲吗?
那个夜晚很长,很长。最后,晓敏说,你的母亲真不容易。我问,那我呢?她温温柔柔地笑了,说: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才发现原来距离白天还有很长时间。我嗯了一声,回到房间睡去了。我听见晓敏进了门,把孩子放回婴儿床,也轻轻地上了床。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总是沉默,但是,我吃的第一包大白兔奶糖,就是他给我买的。还有我应该曾坐在他的肩头,从高处俯瞰世界。我记得我问他烟好不好吃,他居然笨拙地递给我,然后被母亲一巴掌打掉。他的脸被母亲的阴云挡上了太久,怎么拨也拨不开。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如果他是,他会把这个世界的所有沉重丢给母亲和我承担,而自己逃之夭夭吗?那个为了自己的爱情抛妻弃子的男人,他还幸福吗?
我会幸福吗?
梦里,一个女人站在我的床头,背对着我,满身的月光让她和梦境一样明亮。我把她的身子扭过来,发现她不是女神,而是我的母亲。她手执长鞭,伤痕累累。在她的阴影里的我和她一样鲜血淋漓。她抽打我,斥骂我,她眼里的我一定是父亲的影子,而不是她的儿子。可是那在麦当劳狼吞虎咽地吃汉堡的我,又是谁的孩子?我抱住她的腿,哭喊:“妈妈!你爱我吗?”当我抬头,发现她的脖颈高悬房梁,上吊的绳索就是那条长鞭。在我奔波在外寻找林霏的那半个月里,我的母亲又在房间里想着些什么?她的死真的只是对我,对那个模糊的影子的失心疯的报复吗?那朵干枯的康乃馨在血里泡得发胀,削尖的根茎指向那一行字迹:
妈妈永远爱你。
绳索断掉,她的躯体落入我的怀中。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朵白色山茶花,让我情不自禁地吻上去——那么美的脸,只能是林霏的脸。她慢慢抬起头,说:我爱你。她的唇与张晓敏重合,可身体却与张晓敏分离,融入满地如水的月光。我欲随她而去,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我的食指。猛然抬头,我的脸与父亲的脸在镜子里重合。
你将何去何从?
母亲的脸在阴云里浮动她的怒火是滚滚响雷让我瑟瑟发抖她的伤痕让我触目惊心;我从她的阴影里走出我赤裸裸地直视我的眼睛;张晓敏在我的怀里逐渐成型她不断说着我爱你呀我爱你她在我的怀里隔离了她父亲的阴影然后抽丝剥茧地成型;而林霏已经飞到月亮上了她说我爱你她向我抛来一束月光她在高处等着我等我握住她的手整片天空都是镜子整片天空都是我的父亲的影子你要何去何从你要何去何从你要何去何从你要何去何从你要何去何从?
孩子的手握住我的食指。他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和我是那么像。他一笑,我就回到了第一次吃大白兔的那天。是那么甜。
“刘霏,要是当年我的父亲没有离开我的母亲,我们是不是就能幸福地在一起了?”
我泪流满面,月亮的心脏流血满地。母亲哈哈大笑,消失了。父亲的镜子破碎了。张晓敏微微笑着。我不敢去看月亮,而是看向了我的孩子,他安安稳稳地睡着,只是出于本能地抓住了我的手指。当我醒来,已经白天了。我轻轻走到婴儿床前。孙捷已经三个月大了。长得和我真像。真的。我不禁呢喃道。
我和公司请了假,到墓前给母亲上了炷香。我坐在她的墓旁,抽着烟,说:这是你想看到的一切,不是吗?
刘霏走了。我送她到的机场。那天我没有和她做爱,只是在机场门口深深地吻了很久。直到分别,我都坚信我们还深爱着彼此。回到家后,我抱起了我的孩子,可不敢太用力。我问张晓敏:我会是一个好父亲吗?她笑了。说你怎么现在才问这个。
“你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