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庆芜直到咽气,也没能知道她的儿子究竟被埋在了哪里。在她的弥留之际,即使白惨惨的病房里挤满了哀伤抽噎的亲人,她也没有听到一句有关他坟茔的消息。她就这样怀揣着作为母亲无限的遗憾与悲痛,只身前往天国,去寻找她的儿子了。
早在四十年前,祝庆芜还没有被丧亲之痛摧残得麻木的时候,她就失去了她的儿子金长亮。听知情人透露,金长亮是十岁时出的事,出事前几天还刚过完他的周岁生日,天气热得有如炙烤大地。曾经村里缺淋浴设备,也缺水,平日里做饭饮水用的,都是用桶在外面水管接的自来水,接完后就把两三桶水蹲放到厨房,以供一天的使用。为了降暑,孩童们甚至大人们成群结伴,跑到村西头的河里,将全身浸泡在凉荫荫的水中。那时,水还很清澈,一眼就能看见河底的淤泥。随着人们赤裸地跳下去,底下沉积的淤泥瞬间热闹起来,黑棕色的泥雾团团包裹住白花花的身体。一个午后,村子强忍着热浪的侵蚀,村人都在午休时,金长亮叫上了他的妹妹,悄悄地溜出大门,往村西的河流跑去。中午头,蝉鸣扰乱着人的心智,一股股的热浪更让人耳晕目眩。
在太阳无情的炙烤下,黑绿黑绿的玉米叶有些打卷。齐人高的玉米秆排排站着,形成了一个封存热浪的笼。待二人趟过这塘热浪,他们早已热得汗流浃背。不等看到河流,金长亮就拽下湿乎乎的背心,将其扔到一边,朝着河流狂奔。
一瞬间,温吞舒爽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洗刷掉了一身臭汗与乏闷,波光粼粼的河水爱抚着他的身体。很快,妹妹金尧华也来到了河边,左手捏着他的背心。她跑得口干舌燥,一走到河边,也不管河水干不干净,俯下身就咕噜咕噜地喝起水来。解完渴后,妹妹也要下水,可是哥哥坚决不让她下来,说她还不会游泳,下来的话会淹死在水里的。妹妹听了会被淹死,很是害怕,便独自找了个庇荫处,静静地看着哥哥在河里快活。金亮的河水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刺耳的蝉鸣扰得她用双手堵住耳朵。
等她看得腻烦,她便捡拾起路上的小石头,自言自语地玩了起来。不一会,小石头也让她感到了无聊,她想回家了,便抬起头来找哥哥。可是水面上哪里还有哥哥的身影?见找不到哥哥,一阵恐惧在她心底油然而生,她害怕地哭了起来。幸好,听到妹妹的哭声,哥哥一个猛子从水下钻出,连忙询问她怎么回事。见到哥哥又出现在了她的视野,她止住了哭声,笑容又出现在她可爱的脸蛋上。
金长亮看了妹妹一眼,转身就又钻进了水下。殊不知,这便是他对于亲人,对于这个世界,看的最后一眼。金尧华在回忆起他时,心里总是浮现出这个模样——眼神坚定亲切,头发湿漉漉的趴在头顶。
金长亮慢慢放空胸腔里的空气,让身体渐渐潜入水底。水刺激着他的眼睛,让他不敢睁开眼看一下水底究竟什么样,尽管他一直好奇。已经有些憋得慌了,他本想手脚够到水底,就赶紧浮上去。谁知道刚一触底,迎接双手的不是软趴趴的淤泥,而是一个滑溜溜凉丝丝的东西。那东西绕着他的手转了一圈,便扭动着身姿不知所踪。长亮吓了一跳,忘记了他此刻身处水底,他大张嘴巴,刚想喊叫一声,混杂着泥沙与淤泥的河水便一齐挤进了他的身体,占据了半个胸腔。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河水狠狠地呛了一口。他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努力了好一会也是徒劳。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努力与恐惧和死亡搏斗。
她等着哥哥突然出现时给她的笑脸,可是最后等来的,却是水面渐渐加重的涟漪。看到哥哥手忙脚乱,在一团浑浊的雾里若隐若现,她一下子被吓得不知所措,连连后退,大哭着朝家里跑去,手里哥哥的湿背心在热浪里飘扬。
毕竟是小孩子,跑到半路,她就累得再也跑不动了。好巧不巧,她那干瘪的小肚子此刻也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肚子很不舒服,想拉屎。她忘记了回家给爸爸说哥哥这件事,开始收集光滑结实的杨树叶,准备当厕纸用。
天气开始变得愈发炎热,蝉鸣也变得愈加聒噪。尧华一个人在树荫下,安安静静地排便。不知是肚子疼还是天热的原因,她的汗滴如雨下,很快就打湿了一片土地,浸湿了整张衣服。她就这样静静地蹲着,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西边河里,水面又渐渐趋于平静,清澈。一条泥鳅轻轻划过水底,像蜗牛一样留下一条痕迹。浮在水面上的树叶随波逐流,慢慢朝南边漂去。河面波光粼粼,闪得树上的知了更大声地悲鸣。
很快,村里就出现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人的声音一响起来,狗的吠叫声就都起来了。听到狗吠,金尧华又害怕地哭了起来,她孤零零地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她的哭声很快就传向了村子,住在村西头的光棍老头赵福首先发现了她。
等到人们赶来,尧华早就止住了哭声,穿好了衣服。一见到她的妈妈祝庆芜跟爸爸金茂林,她一下子扑到了他们的怀里。她给他们看看左手拿着的早已干透的背心,又指指西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哑巴跟其他人早就去了流塘河那边去找人,只是至今还没有回来。金茂林一看事情不对,赶忙安排好庆芜照顾好尧华,让她们母女先回家,自己转身就往西边跑。只是,等到他赶到时,现实一下子血淋淋地砸在了他的面前。
金长亮湿淋淋地躺在河边,头发紧贴额头,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旁的哑巴“啊啊”地叫着,拦住正在靠近的金茂林,两只手还在不停地比划着什么。
*
祝庆芜一辈子生了五个儿女,其中有三个闺女,两个儿子。大儿子金长亮十岁溺亡,小儿子金长宝则是还没满月就夭折了,只剩下三个闺女,如今也天各一方。祝庆芜患有冠心病,当时县医院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能再受刺激了,否则很可能再诱发心肌梗塞,后果不堪设想。因为这,等金茂林镇静下来后,他跟哑巴和刘能沟通好,千万不能让庆芜见到长亮。于是,经三人商量,茂林让刘能先回村,告诉庆芜长亮没事,稳住庆芜的情绪。他则跟哑巴抬着长亮,找个远处先给埋了。
只是,这么件大事,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庆芜很快就知道了长亮已经死了,悲痛欲绝。幸好经过众多亲友的劝导,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她执着地想去长亮坟前看看,她还不知道她的儿子住在了什么样的地方。只不过,隔壁玻璃庄看香头的陈科研劝住了她,跟金茂林说一定不能让庆芜见到坟,不然一定会出事。
陈科研虽名字里有“科研”二字,他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半仙,俗称看香头的。平日里,他穿着一身浅色大马褂,戴着一副小圆眼镜,经常皱着眉,低着头,在镜片上方看人。他今年五十三,看这行已然有二三十年,远近闻名,一般有小孩子吓到了或是高烧不退,都来找他叫叫。说来也玄乎,虽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吧,他看得还真灵,那些高烧不退的小孩让他看了,回家睡一觉第二天保准退烧。
稳住了庆芜后,陈科研将金茂林拽到一边,皱眉低头,小声地问茂林,说他最近也没有犯过事。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金茂林连连摇头,忙说没有没有转身就走。陈科研不相信,他一把拽住金茂林,沉着声音告诉他,要是他现在告诉他,他或许还能破破,要是等已经晚了,他这一家子保不齐再出什么事。听到这,金茂林似乎是怕了,身体微微颤抖。他转过身来,严肃地看着科研,叹了口气,小声地说:“我最近在干黄鼠狼皮生意……”
陈科研镇定地盯着金茂林,拉着他说庆芜旁边有人吗?回答说有,他哥哥还有其他人都在家。陈科研说行,那你跟我回去,到我那里细说。
一进屋,一股呛鼻刺眼的香火味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着各种神像,供桌上堆放满了苹果、火龙果、香蕉等贡品,供桌有北、东两条,北面供桌中央摆着小香坛,供平时看香驱邪。东面供桌中央摆着大香坛,香坛里厚积了一尺香灰,供人们求保祈福、还愿。两张供桌用一条六米六的红布连着,墙壁上挂满了锦旗。
科研示意茂林坐下,自己点了一捆香,又点了根烟,坐了下来。他拿着烟,先是自己抽了一口,然后把烟往桌子上随便一扔,那香烟就卜楞一下立在了桌上。烟雾袅袅而上,汇聚到半空,形成了个像是人脸的形状。看着烟,科研像是陷入了沉思。茂林端坐在长椅上不知所措,几滴汗滴刀似的在他脸上留下了印子。
“你说的那黄鼠狼,到底是咋回事?”
“是,是这样……这几天我在干黄鼠狼皮生意,就,就是说在地里抓黄鼠狼,然,然后剥了皮,再在院子里晾晒三天——有人——有人高价收这东西……”
陈科研听后,又皱起了眉头,低着头,从眼镜上方盯着金茂林。
“黄大仙可是有神性的啊,我平时遇见了还得拜一拜,你怎么敢剥它的皮的?”
“你说神性,我确实遇见了点怪事……”
“是什么?”陈科研抢问道。
“那天下午,我在……在西边玉米地里晃悠,突然,在北边坡地上,发现了个洞。那洞得有水桶口一样大,黑峻峻的,一眼望不到底……我知道那肯定是个黄鼠狼窝,那黄鼠狼肯定还得很大。那天晚上,我就拿来老鼠夹,将那东西横挡在洞口。那东西不是喜欢吃鸡头吗?那次我可下了本,杀了只鸡把鸡头放到那铁夹子上——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早上,机关弹上了,只不过光留了几嘬毛。看那毛色跟硬度,那绝对是只大畜——大黄鼠狼没跑了!第二天晚上我又架起了那夹子,然后又狠了狠心,又宰了只鸡,把血淋淋的鸡头放到那儿——这回我可是下了血本!谁曾想,第三天早上,那夹子上夹了个什么东西!”
“什,什么东西?”陈科研赶忙追问。
“一只红色绣花鞋!”
陈科研倒吸了口凉气,直觉汗毛竖起。他干了这么多年,虽然早知道黄大仙有灵性,但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远远地,我就看见那夹子上有红色,我当时还纳闷,心想那黄鼠狼原来也不大嘛,而且平时都是黄毛,怎么这回逮到了个红毛的?等到我走进,才吓了我一跳!那——那竟然是只绣花鞋!那绣花鞋上的两个毛球跟眼似的,直勾勾地就盯着我……我当时还很害怕,想这玩意真有这么邪门吗……最后,我还是把那只绣花鞋扔到一边,又把那夹子打开了——第二天,我,我还真逮到了那畜生!好家伙,那畜生可真不小啊,用手拎着就跟拎个小孩似的!拎回家我就把那畜生给宰了,还想那张皮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听完金茂林的讲述,陈科研叹了口气,又转头朝向那一捆香火,沉默。他正想开口,想跟茂林说些什么,一阵喊叫声冷不防地从院子里传来。是来找金茂林的,是祝庆芜出事了!祝庆芜心肌梗塞,吃了药也没抵御得住,由他哥哥金茂森陪着,正往县医院赶。听到这消息,金茂林一下子从长椅上弹了起来,也没有给科研打声招呼,扭头就往外面跑。陈科研看着飘忽的白烟,闭上了眼,嘴里念念有词。
*
医院的住院证明很快就下来了,住院时间最少三个月。人命关天,院是一定得住的,只是住院要花费的费用,他们哪里去找呢?为了尽快攒够医药费,金茂森带着妻子敏霞动身前往了北京,希望在北京出点力打工能多赚点钱。金茂林则是在家里搞搞,打算把村南头几十年前种的杨树卖了。那三十多棵杨树个个水桶粗,通天高,反正再长也长不了多粗多高了,现在找人砍了卖了正好。很快,他就联系好了人,估计一周内就能办完给钱。
那天晚上,金茂林只身去了小树林里,打算最后再看一眼那些杨树。虽说树木没有灵魂,可那几棵树跟他也有感情了。在他还跟金长亮一般大时,他的父母带着他一起种下了这些树。那时,那些小树看起来弱不禁风,似乎遭人一脚就会折断。看着它们成长,仿佛就跟养育孩子一般。金茂林动情地抚摸着厚实的树皮,像是在抚摸儿子黝黑健康的脸。
夜晚,月光穿透斑驳的树叶,将生机与静谧播种在树林里,长出了茂密的夜晚之花。几片浓云乘风而动,开始慢慢遮挡夜间唯一的光辉。很快,半圆的月亮就完全被掳到浓云之下了。夜晚之花瞬间枯萎、消失,世界又陷入茫茫黑暗。金茂林环顾四周,四周死寂地可怕,像是夜晚的坟场。坟场——
对了,金茂林倏忽想到,村南头小树林的西南角有座孤坟,那孤坟自他记事起就坐落在那里,从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谁家的。正巧的是,那坟旁还长着一棵瓷缸粗的古槐树。那棵古槐树年头真的不小了,粗壮得两个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抱得住。金茂林心里有了点想法。
他立马动身,往树林西南角走。他先确定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孤坟与他作伴,这才放心地走到那树跟前。槐树后面的老坟被雨水冲刷得愈来愈矮,矮到快与土地平齐。那棵古槐威风凛凛地站着,像是一个守着死去国王的骑士,傲视群雄。
这么一棵粗槐,他自己肯定弄不过来,白天弄的话动静又太大,村人都知道这不是他的独有财产,他得想个办法。
幸运的是,正值秋收季节,这几天村人几乎都下地干活了,白天在地里累死累活,晚上睡得又死又沉,这对金茂林可是绝佳的好机会。哑巴没有地,平时他跟自己也挺交好,所以他完全可以让哑巴来帮助他。等他跟哑巴说明白意思后,哑巴也很乐意帮忙,村里所有人都去地里干活了,他自己一个人待着也没啥意思。
行动定于第二天下午,趁着明天上午砍树的人来砍杨树,金茂林借来把合适的拉锯,和两条十米长的麻绳,一辆盛放树木的小车。砍树的人忙活了半晌,中午金茂林自然要请场,中午吃饭时,他还特意回绝了所有的酒,好让下午意识清醒,精力充沛。一散席,他立马朝小树林奔去,等到他到那里,哑巴已经把拉锯等工具全部搬来,就光等着他了。
二人从下午两点一直干到日落西山,热得汗流浃背。这一天就像是一年最热的时候,等到他俩把那棵古槐运到路上,他俩浑身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了。等运到路上,车子就好操作,不一会儿,金茂林就把那棵古槐换成了满满一沓钞票。茂林喜笑颜开,拉扯着哑巴非得把一半钱往他手里塞,哑巴这人也真是奇怪,累了他半晌,他竟然表示他一分钱也不要。他只是“啊啊”地大笑了两声,拍了拍茂林的肩膀就回家了。
金茂林终于攒够了庆芜住院的钱,三个月后,庆芜终于又见到了她的流塘村,见到了流塘村的亲人。祝庆芜一回村,就开始打听长亮的坟究竟在哪儿,可这事,除了哑巴跟金茂林知道,还有哪个人知道这个?哑巴只会“啊啊”地叫唤,无动于衷。金茂林那里更不用说,他是不会给她说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都三个多月了,除了金茂森家刚到北京那天来了封信,后来还一直没有消息。金茂林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在忙活,都忘了看他哥寄来的信。那字迹隽永工整,一看就是找人代写的。信里说,去北京的火车挤得很,车厢里人挤人,来回走动卖饭的都挤不过去。他们刚到北京,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不光工资高,还包吃包住,只不过这个老板有些下流,一直在用余光瞥茂森的妻子。但是没有关系,茂森说有他在,就是省长来也动不了敏霞一根汗毛。他们还问了庆芜身体怎么样了,说大概再干两个月,他们就赚够钱就要回去了。信里就是这些,再没有其它消息。
金茂林寄往北京的信没有回复,他们在北京又没有熟人,只能着急地干等着。在等消息的这段时间里,祝庆芜又怀孕了。
在他们等消息时,陈科研又来到了茂林的家,他还是一脸严肃地看着众人,不像是有好事的样子。
他先是慰问了庆芜和尧华,然后又悄声给茂林说了几句话,示意让他出去一趟。出于黄鼠狼一事,金茂林对陈科研并没有多少好感,但他还是跟着他出去了。陈科研一路把金茂林带到他家,那个放满神像的地方。跟上次一样,金茂林一进这个地方,一种鬼神的压迫感迎面扑来。
陈科研开门见山,问流塘村南边树林里老坟前那棵古槐是不是他砍的。金茂林一口否认,说他压根不知道这么回事。随即,陈科研又说槐树又称鬼树,是种非常阴的树,如若真是他砍的,他家里一定会出大事。金茂林想,自从黄鼠狼那次开始,他家里好像真的一直不安宁,先是金长亮出事,又是祝庆芜住院,如今金茂森一家没有一点消息。想到这,他确实怕了,心里开始不自信起来。
陈科研问金茂森一家怎么没有消息了,金茂林如实回答了他。他说他二姑就在北京,他可以联系下他姑姑,求她打听下金茂森的情况。金茂林先是感谢了他,然后委实说古槐确实是他砍的,跟哑巴一块砍的。
陈科研说哑巴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
茂林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这几个月他不在家,还没有听说哑巴得癌了这事。他开始不禁颤抖了起来,害怕地问他到底该怎么办,他能帮他破了这事吗,他出多少钱都行,只要保一家人平安,特别是庆芜刚怀了孕,千万别出点什么差错。陈科研摇摇头,皱眉低头看着金茂林,一言不发。
金茂林见他也没有办法,很快便回家了。他虽然心里害怕,一直犯怵,但是日子终究还是得过啊。在村里,果然他再也没见过哑巴,听别人说哑巴去南方治病了,说是得了肺癌,村里人都说,这都是因为他上辈子说的错话太多。金茂林实在是害怕,就趁赶集的时候托人买了三棵小槐树,把它们种回了古槐留下的坑。事后,他还请先生点香,好好地对着那东西拜了拜。
日子一天天担惊受怕地过,庆芜的肚子就同那几棵槐树一起大起来了。又是十个月,金茂森还是一点消息没有,祝庆芜这边则开始了又一次分娩。金茂林在医院走廊来回踱步,没几秒就往里面瞅瞅,生怕会出什么差错。时间过得很慢,金茂林从早晨煎熬到中午,这期间他哭了五次。
终于,医生出来了,母子平安,还是双胞胎,都是女孩。
陈科研那边,在北京的姑姑也来信了,看过信后,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寒冷阴森,忙忙给佛像挨个拜了一拜,直到跪的膝盖发麻。
*
金茂林喜笑颜开,冥思苦想了一夜,决定管大的叫金晓敏,小的叫金晓涵。第二天一早,金茂林就拉人力板车来了医院,准备把祝庆芜跟那两个千金大小姐拉回家。金尧华刚到七岁,坐在板车上,看着可爱的两个妹妹,很是兴奋。回家的路上,金茂林还在想,或许是茂森哥看庆芜已经没事了,带着妻子留在北京生活了呢?什么黄大仙古槐树啥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神神鬼鬼。长亮就是意外,庆芜则是老病,茂森过得还不一定多享受呢!一路上,金茂林心情舒畅,吹着口哨,笑着往前推车。
刚一进村,一股槐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淡雅与纯洁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在这温馨的氛围里,一家五口都在微笑,微笑着迎接一种新的,完全不用再担惊受怕的,完全的为自由为自己为家庭的生活。
还没走到家,陈科研那人焦急地往这儿跑,累得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尽管很不情愿,但金茂林还是问候了一句,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事这么紧急弄得他那么累。他用手撑着木板车,也没有看庆芜怀里抱着的两个婴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是金茂森的消息。”
一听到亲哥金茂森有了消息,金茂林立马变得紧张起来,尽管他希望他们没事,尽管他认为是他们抛弃了他们跟妻女在北京享福,他还是迅速地做好了计划——他先把庆芜她们送回家,陈科研先回玻璃庄,等他一安置好妻女,他就立马去玻璃庄找陈科研。陈科研说那行,那就先按金茂林说的办吧。
赶去玻璃庄的路上,金茂林原本舒畅的心又变得惴惴不安起来,虽然他希望茂森在北京过得很好,但这也只是他的主观猜测,幻想的情况。面对更加现实的杳无音讯,他还是很害怕,害怕真的像陈科研说的那样,因为杀了黄鼠狼砍了古槐树会给他家招来不可挽回的厄运。在路上,路边养鸡场的粪臭味随风刮来,熏得他喘不过气来。茂林一个没注意,踩到了路边的泥坑,溅得裤腿全是淤泥。
陈科研就在家门口等着他,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右手还捏着一张棕黄色的纸。他招呼着先进屋,到屋里再详谈。金茂林很生气,他想要的不是详不详谈的问题,他只要一句简单的都平安就够了。这个时候,他真想往那老头脸上抡上一拳,把他那副圈圈眼镜给揍烂。
又是这个屋里,又是这堆唬人的神像,金茂林想,每次来到这,总是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这次,茂森千万别有什么闪失啊,泰山老奶奶,观音菩萨,茂林求求你们。
陈科研点上一捆香,又点了只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
“茂林,不管我接下来给你说啥,你都别激动。你得想想祝庆芜。”
听到这句话,金茂林心里一咯噔,嘴角开始不住地抽搐起来。
“二姑给我说,这事大概是这么个样——都是茂森他老板,他老板是个很好色的人,那天茂森一家一去干活,他就有点看上全敏霞了。茂森一家能留那里干活,都是那个老板想留敏霞。你也知道,敏霞长得多俊啊。”
没错,从哪个地方看,全敏霞都属于那种最漂亮的女人。从那天相亲,茂森见到敏霞的第一眼起,他就看上这个跟他同大的姑娘了。只是他的父母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敏霞不能生育。在他们看来,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就算长得再俊再漂亮,也绝对不能进金家的门。不能给茂森生儿子,不能给金家传宗接代,那她有什么用啊。可是茂森却死活要娶她,或许是一种对旁人都排斥她的同情,或许是因为她的贤淑漂亮,或许又是单纯的对父母叛逆,反正他茂森这辈子是娶定她了,谁也挡不住。
“因为那畜生自以为是个老板嘛,又是个城里人北京人,他金茂森就一纯纯农民,所以那畜生想干啥谁还能挡住他?一天晚上,他以工地加班的名义,把金茂森留在了工地上。那时候,全敏霞早就下早班回家做饭,等茂森回家吃饭了。那畜生知道家里就她一个人,就闯进茂森家……把,把敏霞,唉!”陈科研紧握了握拳头,把那只烟立在供桌上,看着徐徐上升的白烟,沉默了下来。
“茂森知道这事后,一直嚷嚷着要亲手宰了那个畜生。他看着敏霞受尽侮辱的可怜样子,气得不行。等他陪敏霞去医院做完检查后,他就一个人去找他老板了。在工地,他一见到那畜生,就叫唤着朝他跑去,拿出塞在裤子里的菜刀,对着他的脑袋就砍。那畜生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边躲,菜刀只在他脸上留下了条一寸长的伤。那畜生叫来一伙人,当场就把茂森给,给……把他给打死了!敏霞听说后,也在潮白跳了河……”
金茂林脑袋嗡隆作响,耳鸣目眩,当场倒在那里不省人事。他看着屋顶粗长的木梁,直觉得恶心,想吐。成千上万的声音一齐栽进他的大脑,他觉得他的脑袋快炸了。真的是他剥了那只黄大仙,砍了那棵古槐树,才让他家接连出事的吗?那为什么都是他的亲人在受罪,为什么他自己却过得好好的?
“人死不能复生,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事给破了。你去县里,买来个泰山老奶奶的画,记得,得是布料的,纸质的不行,你拿来我给你开光,尽量地把它镇下去。只是,黄大仙跟古槐实在是厉害,我不一定——”
没等陈科研说完,金茂林卜楞弹起来就走,连句话也没有说。陈半仙看着白烟,又闭上了眼。
“唉,这事儿啊,难办……”
金茂林不管不顾地往外走,他完全忘了家里刚出生的两个孩子,也不看路只是走,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他的意识模模糊糊,身体不受控制。眨眼间,他不知怎么就来到了那老坟前。树林里静的可怕,没有一声鸟叫,也没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看见那三棵小槐树,他一下子记起了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怒从中来,几脚踢断了那三棵树苗,然后又踢平了那座老坟。
远方传来消息,说哑巴的手术还是没成功,死了。
*
晓敏晓涵很快就长成大姑娘了,晓涵姿色平平,体态有些显胖,晓敏身材姣好,性感又开朗。金尧华也结了婚,跟丈夫李德贤生有一儿一女,平日里都在外地打工,偶尔回一次家。时至今日,祝庆芜依然没有打听到长亮的坟到底在哪里,但她一直都没放弃寻找。
那天下午,陈科研又敲响了她家的门。陈半仙已经快七十了,下巴处留了胡子,头发变得灰白。他依然戴着那副眼镜,总是皱眉低头,从眼镜上方看人。见到祝庆芜,陈半仙先是道了歉,然后问:“庆芜,你还记得金茂林走的那天吗,过两天我去昆明学习,详细情况你能再说一下吗?”
祝庆芜想了想,平静地说:“金茂林是那天夜里突然走的。晓涵晓敏生产那天,茂林不是去了你那里吗,然后第二天,就有人在树林里发现他了。他被吊在那老坟旁的槐树上。说来也怪,那时候那三棵槐树还是树苗,不知道为啥突然就长那么大了。你说你要去昆明?”
“嗯,去昆明继续学习这东西,学一次得花这些钱。”陈半仙比了个八的手势,然后补充道:“万。”
“怎么去?”
“坐火车吧,怎么了,有事吗?”
“我家晓敏后天也去昆明,去找昆明的一个老师,我还嫌她一个女孩子单独去不方便,这下不巧了,跟着你去行吗?”
“跟着我?不怕把你闺女卖了吗?”
“不怕,都是熟人,按辈分,晓敏还得喊你个叔呢!”
“那行,这个当叔的,晓敏的路费钱我就出了,到了昆明,我再把她送过去,去找她的老师。”
祝庆芜说不用不用,但还是表示了感谢。
二人提着行李,很快就上了火车。他们买的都是站票,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父女。晓敏没大跟陈科研聊天,二人近乎一直都是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陌生,山峦河流一齐后退,真像是书里的风景。车厢里嘈杂纷扰,充斥着小孩子的哭声跟滔滔不绝的谈话声,震得车厢颠簸不止。
到昆明后,陈科研先将金晓敏送去,找到了她的老师,然后他就去他的“学校”学习了。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片旧小区,管事的租下来专门建了个班级,来传授那种奇异的知识。这一行的水很深,稍不注意,万贯家财都会被赔光。
陈科研的钱包就是这样慢慢干瘪的,可那就像一个传销组织,就算他已经身无分文,他们也不打算放过他。因为没有钱,陈科研在里面饱受折磨,他非常不解,为什么他们不怕神明的报复,他学这一行不就是为了能帮更多人吗?很多科学医学解释不了的东西,他都能尽其所能帮帮忙啊。那些人知道,他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钱,他插翅难飞。他们给陈科研下达了最后通牒,让他一周内搞来五十万,不然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陈科研走投无路,他不知道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搞到这些钱。他甚至再也回不去家了,也没办法带金晓敏回去了。他一度想到自杀,不理解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他感到愧疚,不仅是对于自己,更是对于金晓敏,对于祝庆芜。晓敏待在大学里,压根不知道他的情况,她该怎么办?如果她知道了他的处境,她又会怎么想?此刻,他的脑袋也是乱哄哄的。他独自走在昆明的小路上,夜色冷酷,没有星星。
他不自觉地左拐右拐,不知道拐进了哪个胡同。胡同尽头灯火通明,一个体态干练的老妇坐在一扇门前。她是个老鸨。那妇人招呼他,引诱着让他进去。
“门的后面有性福。”那老鸨说。
他进去了,完全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去的。看着满屋的姑娘,突然,一个龌龊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也不管这是否道德,不管这是否违背人性,他转身就跑,往金晓敏的学校跑。
他借口说是晓敏的家长,叫出了晓敏。晓敏说他们刚下课,正想回宿舍休息,问他怎么了,怎么突然叫她出来?陈科研没有一句解释,只说了句跟我来,拉起晓敏的手就跑。晚风偏冷,一跑起来,风更是冷的刺骨。
金晓敏怎么也没想到,陈科研竟然把她卖给了妓院。她窈窕性感的身材让他赚了好大一笔钱。陈科研愧疚地收下钱,扭头就跑,消失在了诺大的城市中。从此以后,金晓敏再也没见过陈科研,再也没见过她的亲人。六个月后,老鸨发现她缢死在了客房的房梁上,那棵槐木房梁上渗出了绿芽。
祝庆芜一直敞着大门,却再也没有等到二人回来的消息。她迷茫地看着天上飘忽的白云,那云低沉浓密,与地上的树构成了个奇怪的形状,隐隐中,祝庆芜总感觉,那像个黄鼠狼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