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活,一些人死,一些人不生不死。

我的鞋子破了。其实还能用,可尊者说它破了,该丢就丢。

我一如既往地不反驳。

我的沉默似乎诚心不足,尊者拿出凛然的神态,说,你以前走的路太顺,这次要登高山,你得换新。世上诸事也是这个道理,旧有的东西会阻……

知道了,我换。

尊者又仁慈下来。去吧,你上午的功课还没圆满。

我抄起扫帚就走。

路上师兄师姐向我点头。他们千篇一律的微笑让我厌烦,我迅速将那恶心的微笑返还给他们。微笑在面具之间弹来弹去,像一颗永不让其落地的炸弹。

我觉得挺好,大家都不用费力做自己。

比我小五岁的圆脸师弟,来这里不过三天,第五次找我谈。这次是大师兄在侧院抽烟,足足抽了三根。他说他崩溃了,这里根本不是他们所宣扬的那样。我说,你要跟自己的心走。心里想的是,赶紧滚,这就是个贼窝。

我还想告诉他,尊者每天下班后,哦是下课后,走到三条街外,开上那辆金光闪闪的法拉利。开过光的就是不一样,竟然没人认出他。我是用它的后视镜当镜子照的时候瞥到尊者,他坐在驾驶位,和我隔了一道深灰的车窗。我立马把头转向车窗,若无其事地照了左脸又照右脸,淡定离开。第二天尊者和我友好地点头问候,我们都知道前一天没在车里车外见过对方。

我挑完水,把木桶放在井边,自己在一棵樟树旁坐下。拉根水管的事,不做,偏让人做苦力。任何主张灵修的团体,都见不得人舒服。我抬头望天,望了一会,失望地发现自己毫无感悟。

大厅里有个中年男人在嘟囔,时而大喊时而咒天骂地。不寻常,平时来的大多是一脸苦相的大婶。后来男人安静了,师兄师姐围成一圈罩着他,像一根根火柴准备照亮他,或者焚烧他。我知道接下来尊者要上场了。

那时尊者让我舍弃身外之物,我坦然地说我一无所有。来之前我三天没剃须,花四百块理的头发早已自由横走,身上套的是高中旧校服。最终令人放下疑心的是我脚上的鞋子,从小区垃圾桶翻到的。这一身装备让尊者相信我无可剥削之财物,只有劳力可供剥削。于是他指了指外头,说我的功课在外。交钱的人都留在内厅,他们只需修心。

几片叶子掉在我肩头、手背、膝上。它们是不想活了。我转头看大厅那些人,他们是想活的。我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半截身子,我是介于想活和不想活之间,但绝对不想死。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活,一些人死,一些人不生不死。最后一种人其实数量最多,但是,他们总装作第一种,世界也乐于把他们装扮成第一种。

想着想着,我发现我有感悟了。但又发现这感悟一点也不让人愉快,更加失望了。

尊者在出发的大巴前和大家一一打招呼。他见到我,温和一笑,说你这新鞋子挺潮。

我说,随便挑的。

哦。多少钱?

我察觉到尊者的眼神有锐意,迟滞了一秒,很快面不改色地说,这鞋不花钱。上天看我诚心,在我打水的路上施舍了一张100元。

好。走吧。

车弯弯绕绕走了两个小时,到达一个深山。我们下车。

这座山,至少不止只让我哑口无言。众人略略望了一眼,便转过头找人搭话。好像一桩蒙羞的事豁出去摊开来,众人反倒避之不及。我自言自语,上当了。近旁一人立刻用眼神责备我。我坦然迎视。他低头用脚扒拉几下,走开了。

我目测一下,确实挺高,确实难行,确实考验意志。谁能想到绵延的绿山中竟有一个拔地而起的黄土堆呢?那是些碎得有棱有角的石子松垮地垒高的。这石子,看着像废楼拆下来的余渣,一脚下去,还没用力,它们就哗啦散开,像极了一支心不甘情不愿的杂牌军。

尊者毫无愧疚地指挥大家向他靠拢。众人羊羔似的涌过去,尊者狼口大开。我无心听他扯淡,寻几块大一点的石头,在羊圈外踢来踢去。我感觉尊者的视线不时刮过来,就像老师在讲堂上一边慷慨陈词,一边瞄着某个搞小动作的学生,准备随时断喝一声。

我的新鞋子很快沾满泥污。我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可是左右没有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想找棵树靠靠,树都唯恐被传染似的退得老远。我绕着土堆走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站回原来的地方。
天阴沉沉的。

我在等着什么。等人闭嘴?等爬土堆?还是等上车回去?回去,回去又做什么呢?我烦躁起来。这座山是假的。我不是真想爬山,可是这座山是假的。即使我对山没有兴趣,山为什么还是假的呢?

这山,这人,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人群之外,和我之间,有一个浅浅的积了水的小坑。我冲过去,用力腾起、跳下,水解封似的飞溅开来

鞋子湿透了,水淋淋的样子。

尊者停滞了几秒,终于光明正大看过来,看我。

我大笑。

尊者嚅嗫着,惴惴不安。

我说,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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