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城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山城一代青年人的精神历程,寻常与反常

我第一次到委青酒吧的时候,大家在听椎名林檎,他们跟着哼罗马音,中间没一个曾经坚持背完五十音图。第三次去的时候,推门进去,看见众人都耸着肩束着手看《群鸟》,我受不了这副柏林电影节评委的架势,说:

“这鸟的特效做得也太假了,谁他妈拍的片子?”

心知肚明是希区柯克。

湘姐就扑上来撕我的嘴。就你小谭龟儿话多。接杯可乐滚上面坐着去。于是被湘姐白生生的手牵着,拽到阁楼上坐下。委青酒吧的形制是与别处不同的,占地不过十来个平方,一楼还塞下一套蒙灰的鼓,两把吉普森吉他,一把杂牌贝斯,更显逼仄和亲切。阁楼上层高不过一米七,爬上来的人都灰头土脸弯着腰,走到能看见江的窗边坐下。十天前我刚见到湘姐,我看见她嘴唇瘦削的样子,进了委青就摘下眼镜放在风衣的兜里,两米外发一声喊就不得不眯着眼笑眯眯地答应,哪个哪个,喊我搞啥子。她囿于空间,在我身边大大咧咧坐下,斜睨一眼我手上的酒,眼神是要挑起话题的意味。我于是心里一紧,想尽办法找话来说:

“我今天出门踩到一只死老鼠。”

她很奇怪地看我一眼。你从哪打听到我属鼠?是个蛮烂的冷笑话。

我很认真地开始争辩,确实是一只死老鼠,年龄很小,只有数指大,连皮肤都还带着点没覆盖的新生的红色;我在老家逮到过两只差不多大小的老鼠,我守在那只将要分娩的母鼠边上。用手攥住,心跳又重又快,像地震呢。

湘姐做了美甲的手就愣在空中,那红色是过分艳丽了。好一会她回过神,问我怎么会死在那。我下结论说多半让猫抓住了吧。猫这类生物性好残忍,不饿的时候抓住猎物戏耍致死。现在的猫哪缺人喂?家猫家人喂,野猫野人喂。也不吃鼠,就丢弃在路上了吧。

湘姐典型川妹子性格。热烈泼辣鲜妍,好比朝天椒。这时她回过味来,大笑,伸手说,你小子真有意思。交个朋友,我叫萧湘。我不好意思,伸手握握她的指尖就缩回来,继续闷头喝我的酒。

其实我不太会喝酒。有一朋友酒量灵活宽松,正好姓淳,我送外号曰淳于髡:和辅导员、亲长喝,两瓶辄醉,早早退席避战;和室友喝酒就善行令猜枚,颇算酒局上一中流砥柱;万一有女孩同席,罗襦轻解,微闻芗泽,此时则挥斥方遒,千杯不醉,酒过三巡还能谈笑风生。我则没有淳兄气度,几瓶啤的下肚就止不住上脸,头脑发热。委青酒吧这洞天福地也正是由淳于髡向我引荐。这天,我不明白湘姐究竟在笑什么事,皱眉静静思索,不知不觉喝过了头,走不动道,打电话呼救淳于髡来打个车带我回学校。

淳于髡摸了隔壁学长电瓶车钥匙,骑车奔袭过来。春寒料峭,让车上风一吹,我酒全醒了。看他以驱驰驾驭的气度骑电驴,嘴里嚷嚷着什么。淳于髡总是这样,风高气爽前行就拿爱尔兰民谣的调调唱诗,又土又袴,常常调已尽而诗句未结,起新调就着余下的词唱下去,生造不知多少后现代式的句读。

你也喝酒了?

喝一点点,娱情。他说,在写剧本。

来个交警一定把你逮走杀头,骑车喝酒带人。

好啊好啊,正好丰富我的阅历。

你就这无赖性格。

什么性格?

我想他有时混账,有时肃穆得像个西周的士大夫。不好概括,总之是躁动不安,不服王化。

他没接这话。继续唱他的波德莱尔。

淳于髡像勒死一条狗把我拉进围墙。进了宿舍我就去看他写的剧本。这折子戏由我和淳兄共同写作。备战某个我过去从不知道名字的电影节的新人奖。其中一些桥段在淳兄看来比较难以契合大众口味,就像他嘴上鄙夷的杜拉斯的戏(杜拉斯?哼,杜拉斯。淳兄咀嚼这名字时不住地用鼻子出气,好像里面进了飞蚊或是什么东西)。他打定主意,实在没人看就改编成小说,把对白换成意识流,骈行的表演变成复杂的结构;再不行就加入几个美少女角色做成Galgame。这让步太多了。我们没有做过Galgame。

认识时间长了,湘姐就约我出去逛一逛。我囊中羞涩,提议说去江边走走。湘姐似乎也看出这一点,没说什么,穿了一身比在委青时素得多的蓝裙子赴约。

我告诉萧湘说我其实是东北人。东北的四月是腐烂的季节,雪盖在野草上,没有雁和高粱,然后万物开始生发。

你一看就不是东北人。

怎么会呢?我问。我描述家乡太文绉绉了?

不是。咬字太刻意:重庆土著的狐狸尾巴。

原来是口音出卖了我。我自忖常在网上装天南海北的人。这也不能算什么错。湘姐评论说,现在的城市的青年多半模糊了地理故乡,他们的故乡成了大理,东京的新宿,都柏林之类的地方。总之不是三块五一碗胡辣汤的那个小县城。

那天晚上,名为萧湘的胴体摆放在我身边。我(后来)以为她当时应该这样说话:

她贴过来轻轻咬我的耳垂,轻声说她是我的学姐。毕业,考研没考上。在准备二战呢。她说。我坐起来去摸灯的开关,没有摸到。

你化的妆怎么样了?这下该花了吧。

别看我这样,其实没考上这一年我反倒快活得很。

怎么会?

说了你也不太懂……你才大二。我设想她这时会露出一副故作老成的神色。她会说她从初中开始一直是好好学生。脑子笨,但还够用。上了大学也是每天认认真真敷衍课程。参加吉他社,没练会一首指弹曲,和室友互相背后说坏话又一起出去吃火锅。按部就班。我又躺下来,手探进被子,寻索她的手腕。

“备考考研这年我搬到外面一个人住,开始时还每天和旧朋友们聊聊天,周末约出去玩。”萧湘的声音在黑暗里理应有种统摄的压迫力。“后来就烦了,实在闲出时间就坐在窗前,数过往的人。”我想象她从二十二楼的视角俯瞰沙坪坝,后来和她在那栋出租屋里做爱。

后来怎么样了?当然是偶然间碰到了委青酒吧,就常去那。第一次喝断片,第一次夜不归宿,第一次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听驻唱歌手油滑的腔调,第一次知道女孩们越来越短的裙子都是社交场上的无声较量。我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又瘦又凉,用两根手指慢慢摸索着往上走,走到丰腴的地方。湘姐说,只要能暂时而不必终生扮演一个荡妇的角色,任何女子都会去做的。或许男人也是。堕落的失重感和攀登的超重感,同等是对重力的背叛。

我不知为什么不接茬,手抚过湘姐的下颌。再做一次吧?

她像是还有很多的话想说。住了嘴,说,好。

然而事实上发生的对话是这样的:湘姐站起身很放肆地伸展身体的每一根线条——伸懒腰。问我,为什么有许多男人恋足?

女人就没有?

还不算普适的癖好,可能一万人中有一个?算个体特征,统计学也该排除这例子。

你们大多控什么?我是说,身体部位或者……

锁骨,偶然瞥见的腹肌;苍白色的嘴唇,夕阳光照后DK服下单薄的身体剪影,倔强而懦弱的秉性;怯懦的生殖器。我蒙在被子里,闭眼听她列举。

足控的机制总是很复杂。终于整理完了思绪,我陈述说:有形体上的,有耻感上的。昆汀在酒吧付一万刀希望舔一个陌生女人的脚。有人看见女孩儿弯腰脱下袜子的情态就怦然心动,就像有人爱看咬着发带束马尾的那个瞬间。另一种心理:从足边向上仰视的视角,封君封臣,支配与被支配。爱欲机制到这才开始,但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笑笑,踩了我一脚。然后继续。我发觉湘姐的热烈像我祖母的白发,染黑了也无法掩盖端倪。她的迎合比前进更显示进攻的态度,指甲简直剜进我的背里了。

第三次。我实在累了,想起我们的生殖,我们的生命,一谈到性就有死的影投射下来。一旦进入这类思考就难以抽身了,肉欲和年轻的形体一起远离。我抱着被子蜷起来,如一只烫熟的虾。忽然湘姐把我抱住了,是一个母亲的姿态。

她回去之后,我给她打电话,听她哼委青那个常驻蹩脚乐队今晚的jam律动。我在滋滋的电流声中说我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将要想着她手淫,一直到死。

湘姐的声音没有感情色彩。关我什么事?她说。

萧湘熟悉了我身体的每一寸。交往时也显得直言不讳了。她痛恨我那种饮食用度上的精打细算,警告说这是某些畏畏缩缩的精英教育的后果。却没有想到它其实预示着一种苦行生活的征兆。

她念叨,不耿直,太不耿直。我不需要耿直,我没必要耿直。重庆人看重耿直和火锅就像法国人看重CDI和法棍。但我只是寄生在这座城市。我的室友包括一个河北人,两个江苏人(他们坚决不承认是同乡),一个东北人和一张空床。水课的思政老师操着天津口音,门口卖肠粉的是对广东夫妇。我看不出这里是重庆的充分条件。

淳于髡向我报告说实在呕心沥血,剧本初稿今天写完了。申请我请他到门外泡面小食堂吃一碗泡面面饼泡开加一个肠蛋,就胆敢售卖15元的冤大头面。

我和他坐在椅子上,等面。摊开读剧本。

电影剧本《七日谈:巴别塔语》(摘要)

——若不背起自己的十字架跟从我。

——在沉入黑夜的渝州,灯火通明,更胜过白昼。从观众的视角只能先看到一盏亮得刺目的“灯”,它逐渐黯淡。

第一盏“灯”应该强调它的刺目感,令人不快。

随着“灯”的黯淡,显露出渝州城万家灯火的航拍景象。这些之前是被太过耀眼的“灯”所掩盖,现在逐渐清晰。

——让观众如同在现场观看这种欣喜的堕落。

——一个声音在场域中响起:

主角:当我怀着某种目的陈述历史时,我就是在讲述故事。(蓝色的批注:你的意思是,拍摄时使用一个中性的声音?)

主角:我现在向你讲说个人的历史,并不希望你找到它的还原性。

——在这里停顿十数秒,让观众以为出现什么变故,制造不安定的心理预期。

——镜头像放大一张照片观察其细部一样平稳地拉近。从航拍视角来到一座商场门前,大门的细节包括打成叉型的封条和绿色的二维码。

——门后的内容。特写:男人与女人的足部。相对而坐,在桌子下束立着一动不动。

——一个温柔而蕴藉的女声无可奈何地开口:

配角:你在渝州大学都见到了什么?你的表面像海水一样虚幻。

面来了,氤氲的热气携带劣质香料的气息,安稳可预测,让我想起坐在污水横流的地面边上吃廉价零食的童年时光。多年以后,令人作呕的彩色油渍在回忆中有诗歌的质地。当我回忆山城生活时总想起一场霏霏暮雨,霏霏暮雨里人们爬坡,霏霏暮雨里人们上坎,霏霏暮雨里人们坐在渝中区的老楼下哭或者死去。

——女人的足部嬉戏般划过男人的小腿,又不经意地收回来,不给予回应意义的机会。

配角:我注视你走进商场。你和我一样,被瘟疫关押在这个金钱流动的地方。

主角:我在学校里时。你不知道我热爱语言学与语音学。坐在死去语言们的尸体上啜饮它们的血。

_ 既然中古汉语与伊特鲁里亚语一样毫无实践价值。_

_ 也就没有评价体系参与单纯知识边界拓展的体验中,并破坏这自然而然勃发的求知欲。_

配角(只是在假装关心):。

我看完剧本了。无可挽回的沮丧在我脑中浮起,这是说,我们的东西已经背离了它的雏形和模板,从梦一般的设想走远开来,正在堕入逻辑严密的现实里,被同化,被周遭的秩序所规训,和地上的琴瑟笙箫一样,和野地里的鸟虫一样。我坐在面摊的长椅上,浑身的骨头像软化了,脊椎的长度被抽短了。闻到的气味……劣质鸡尾酒的气息、积了油的番茄酱罐子甜腻……厨灶上燃烧的火焰与不确切的烹饪工艺展现非秩序的图景。

主角:我沉浸在图书馆深僻处时结识了学士。

_ 图书馆的管理者。_

_ 这是个瘦硬得像竹竿的老人。_

配角:你在捡拾你的回忆。我和你不一样,我希望忘记所有事,我希望能从某事中获得慰藉,从来不谈论电视和街头巷尾的矛盾、旧日残留。

主角:我阅读一份古希伯来语拟音孤本。学士开口,向我询问它,使用一种闻所未闻的语言,而我竟出奇地能领会他的意思。

_ 我多年后给它取名为巴别塔语,拙劣而贴切的比喻。这种语言既不会意也不象形。_

我们把剧本投到邮箱去了。为此我们专门注册一个163邮箱。我听说用QQ邮箱显得业余。邮件的抬头一是一二是二,好整以暇。我果然听到稿子过了初选但折戟在复选中的消息。心里盘算着下沉到港口岸的死鱼,脱口而出却对淳于髡、或者任何一个关心过这作品的人说,格老子的,剧坛让丑角窃据高位啦。这日子怎么过?

我向淳于髡说我要出去住一阵子。

——关停的过去门庭若市的集市、废墟的景观随着两人的对话在画面上展览:熄灯的夜航船、空无一人的跨江大桥。

——镜头强调女性的足弓的曲线,使之与景观们形成对比:活跃和静止、鲜明和晦暗、灵与肉和钢铁与橡胶。

主角:或者说这种语言的表意就在音节之中——譬如使用它描述婴儿在母亲襁褓中的哭泣。我们的语言会怎样做?

配角(略加思索):假借小船摇晃比拟母亲臂弯的运行,运用诸如“温馨”“吵闹”等实际并无定义的先有刻板词语。

主角:用语音模拟而再现场景是巴别塔语的进路。

_ 它更想让听者感知幼童的泣声,手拍打挥舞划过空气的细微声响,母亲的嗓音低沉眷恋,氤氲女士香水与奶粉交织的气息,连带窗外新放木槿花的官能体验。_

_ 身临其境而不把万物框定在某个贫匮而乏味的形容词上。_

配角:你语言苍白。使用下级语言陈述元语言正如从投影出发逆推物体一样是永恒徒劳的逼近。

主角:在我还掌握巴别塔语时曾用它向学士不无戏谑地模仿过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境。

_ 他少有地大笑起来;现在这是个苍凉的笑话了,所谓蟪蛄不知春秋。_

 房东交给我钥匙的时候嘱咐了我三次记得打开换气口,虽然不至于憋死在地下室,空气的质量总不新鲜。地下室的摆设当然不复杂,一尊猪扑满,上世纪末的工艺水平,不好欺负,是贫下中农的猪模样。自己想想也好笑,大约是联想这方面成了癖。青年们一好谈论政治,言必称左右上下意识形态,条条框框多得让人疑心是在编规则类怪谈。

灯光的颜色是惨白,我索性关掉这照得人可怜的光源。地上人气很躁,地下就干脆了,地气却也阴湿。角落摆了一台空调,有什么用处?只留下进气管在不住地滴水。在这个空间里昼和夜将会不再分明。我想我可以在黑暗中骑马,先上了,只一鞭,马便箭一般出去,一下将我遗在后面,摔在这种熨帖柔软的黑暗中会不会疼?

搬一台笔记本电脑进地下室去,一套丛书,618买来平时束之高阁,不看的大部头专著;两条毛巾,不带换洗衣服,洗了也阴湿得干不了,到后来我整日赤裸着,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行走。第一天晚上我趴在床上推些乱七八糟的视觉小说,嘈嘈杂杂的日式套版背景音乐在地下室里横冲直撞,8小节轻快的鼓点,油滑的电钢琴适时接上,画面很快拉远到天空;8个小节一变的旋律走向,每组代表一个可供探索攻略的角色,让那些立绘在屏幕上滑过。

第三天的下午(或者半夜?我有意关掉了那些计时的功能),淳于髡到我的门外,拍门。咕噜噜、咕噜噜,我提及它时说像蜷缩在潜水艇的一角,突然偶遇条把奇怪的鱼。奇怪的鱼敲打舷窗。鱼大叫。小谭,你把自己死在里头了。任何人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染着酒气,我当时不允许这醉汉破坏这个仪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要出去,装作睡下了。他拍门一直拍到确定我哪怕睡着了也会惊醒为止。

主角:西南的密林中漫游,年轻的学士去到一个叫山峒的地方,获得了巴别塔语的经验。土司派他走进一个结构繁复的迷宫,在那之前需要沐浴。迷宫的布置重心在于光影的变化和勾连,受试者如同骚赋中彷徨的诗人穿梭在幽暗与洞明之间,难以从芜路中离去;安排好的巫祭戴上傩面突然在明暗交界处现身,用震吓的手段给人以离魂的体验。走出迷宫后来到一片宽广而无目的的平原徘徊,观看最终的大秘仪。

配角:这是不是一种幻觉?一种我们在恋情中得到的泡影,像我们爱上任何一个陌生人时试图抓住的感受,在虚幻里寄托彼岸、其他的难以忘怀。

我试图建立一些生活规律,譬如每天睡醒后做上十分钟有氧,读书时保持一个庄重的姿势。最令我满意的是在头昏脑胀时强迫自己倒立一小会。每天晚上和自己攀谈(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我没有带手机,网络自然无从谈起,有时我回想到一段很好的韵文,却忘了字句,只有声韵的残留挂在嘴上念不出来,咿咿呀呀的都是流动的文采。很快我发现依据三餐和太阳划分日子已经不再行之有效,昼夜像水一样走了。我翻开带的几本书,一个个地辨认那些汉字,饶有趣味地,像初次见到新朋友;开始时我试图记诵《提摩太后书》的一些片段,以不是信徒的方式,甚至抱着逗弄蚂蚱的心态去看待圣保罗的箴言们。

我很想念萧湘,尤其是她合乎任何场所的社交秩序时展示的姿态,我想象她在轻轨穿过的小龙坎坝子边,我年幼时奔走躲藏嬉闹的大井巷里,开朗大笑,身边露天烫毛肚的火锅食客也为之侧目。往年货船进出川流不息现今萧条的码头边的坚果live house,四五个初出茅庐的乐手腼腆地台下候场,她和他们自如融洽举杯,一饮而尽各色廉价鸡尾酒。依靠建筑着对萧湘社交的揣测来度过睡前的难捱时光。

——男人显然是出乎意外,他镊起手在空中比划。底片上叠放一个场景:外科手术钳靠近一颗正在转动的眼球。

主角:学士在日记写道:人们不再是彼此的孤岛。他对于巴别塔语的解析是一场启示,白天还横亘在眼前的切韵问题在夜晚的梦中受到自己的解答,噩梦中出现的鬼魂形象竟然也是某个音素解构的微妙的暗喻。中世纪的炼金术师迷醉在剧毒的汞里向贤者之石的传说进发,学士枯槁了形象,掌握了这门奇迹的语言。

配角:不会有这样的故事。不存在这样的故事。解释梦境时只能使用梦境。

现实的呼应梦境永远只能看作牵强附会。

自我迷醉,自我阐述,自我宽慰。

主角:一旦进入学士藏身的地下室任谁也会感到惊叹。视线所及都是重重叠叠两本一式的书籍,视线所及都是重重叠叠两本一式的书籍,红书皮的是学士精心挑选的艺术、宗教、历史共十八种囊括了超过了身体而存在的思考的书们。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从极北苦寒之地的萨满教教义连延到美洲原住民纵情狂舞的萨迦之夜实录。绑在一起的蓝色封皮书即是巴别塔语的翻译、集释,或者说一本充满了钩沉索隐的导论。翻译的工作从上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开始,那时立陶宛、拉脱维亚、摩尔多瓦从一个严苛的母亲身边离开、东德与西德走向合二为一。 红蓝色的书们构成这地下室的桌几,椅子,和容纳它们自己的书柜、书的景观、书的骨与血。

配角:孤身的感受,在那些时刻里我也曾狂热过。

主角:学士死前把译书索隐编著的任务郑重地交付给我。老人已经不能说话,我抓住他的手,像镊一块枯木。瞪着我的眼睛,眼眶周围青筋突起,目眦欲裂。心电仪器归零,单调刺耳的蜂鸣声。大门闭上。

城市发展中心转移削减了大学的经费,维持图书馆和书籍仓鼠的日子成为过去式。拆除那幢混乱了几何秩序的建筑的日子,我来不及抢救地下室里学士的毕生心血,编篡书目和写作笔记。

离开这阴湿的屋子那天,我感觉到一丝奇异。我在解放碑附近漫无目的游荡,从国泰广场到国贸中心,接着一直走到十八梯,好像面前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不是天经地义的。我身体里某个部位在躁动不安,起初我以为是性器,直到我打电话给萧湘。她那晚坐在床边带着一个好奇的微笑,审视我的委顿不起,帮我叫了个车回去。帮我开门的当然不是淳于髡,这扇门是我自己来打开。躺在木板床上我才记忆起地下室那沉闷的空气,简直拧的出水,这样的屋子租一个月凭什么值那么多钱?

出来后第一件事情我在干什么?整理思绪。闯无关紧要的红灯,故意不关闭出水的龙头,水花哗哗,我站在一边紧张地注视每一个经过水龙头的男男女女。会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他是公理和道德的象征物,袖上挂我不理解但堂而皇之的徽章,义正词严,说先生你闯红灯,罚款五十,没有现金可以扫码。我老老实实交钱。很兴奋于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还存在着,并且按照我的想象持续安稳、万年不易地运行。但是没有,我很想呼唤说请处罚我,这样根本不损害我的人格,请处罚我,让我们重新获得联系。但是没有,我为了庆祝复活在寝室大宴宾客,连隔壁班从来不屑置顾的愣头青小张也殷勤请来招待一顿,小张胡吃海塞的模样让我大感欣慰。

——场景的焦点从两人交错的影子转到背后的巨大挂钟,它的摆锤是一个挂在吊环上的少年。我们应当让钟摆的声音合乎两人谈话的律动。

——他们没完没了地自说自话,从来不尝试相互描述,男人的嘴唇,女人肉色的丝巾披在那里。

配角:我们将要吃些什么,爱些什么?当我在谈论我们的真正安身立命之处。

_ 胁迫的日子是会过去的,挣脱楼房与封条的日子是可期望的。_

主角:不,不。我的故事到这就完了,列席的先生们、女士们。尽管只有你一人。我不是要知识付费,卖课;也不是要向你兜售巴别塔语的教科书,或者哪怕一点带着神秘学玄学意味的周边文创。事实上我早就把它忘却了,这种带着巫力的语言,在几天不使用后就会狡黠地从你脑海中逃走。我猜测你是河南人,口音,中原官话里音调不分明,ai的动程很短。河南的开封城原来是仓城,建筑它的诸侯叫寤生,意思是梦中出生的孩子。他和周王室交好、交恶、交质,一时风头,现在他死去两千多年了。春天的时候这座古城也下雨,像水乡一样。雨点打在古砖古瓦上发出毕毕驳驳的声响,让人想到朽木在折断。

如果你从闭锁的地方逃出去,可以抽出一下午的时间去到老校的遗址,从正门一直穿行到第四幢废墟,在那里的负一楼,地下室仍然堆积着如山的巴别塔语书籍,倘若还没被蛀干蚀尽。在世纪毁灭的新时代它们会是点燃旧日辉煌的火种,当然,在我们所处的节点上,只是琐屑和飞扬的炭灰而已。

淳兄,淳于髡,十年前他是这样叫你的吧?

是,是,一直是。

哎呀呀,笑死我了,还有那些玩笑话呢。

男人和女人在殡仪的棚子边上。男人才三十有余了,显然是未老先衰,梳得齐整的乌黑里根根透出白发的点点痕迹。

不是小谭过世,两人一辈子也见不到面了吧?

姓淳的男人几年前是很乐意有女子请他吃顿饭的,现在不方便,或是说眼前的女人已经过了女人的好年纪。脸上的眼袋无可奈何地在耷拉,颧骨与原来比是突出得残忍,谈话和抽出香烟的举止都没了年轻时的自然风韵。你可以在她那自如地买油条包子稀饭、交接工作之类而不必眼热心跳。

萧湘几乎是把话一股脑倒出来,说她现在在重庆某个不起眼的公务部门混日子,说是要结婚啦,又后悔,又犹豫,不知不觉拖到这年龄,于是单位的联谊会名单上领导也悄悄把她的名字划掉了。上班内容包括写材料喝茶和到点下班。他心说怪不得,这日子既磨损热情也磨损女性的性质,上哪找原来那个萧湘?

吊唁的人们很快地致礼,完了就到一旁的牌桌组局,成麻?换三张?好,现在来打五块的有没有人?三缺一,三缺一!三缺一——。孩子们在嗑瓜子、吃糖,有个别大叫追逐的,家长喝令一声,算作尽了义务。淳于髡走到主事的死者姐姐面前,自我介绍说,大姐你好。我是谭的大学室友,当时一起写剧本的朋友。姐姐是个干练精明的医生,为了弟弟从上海飞回来主持丧礼,盘算着三姨夫家还礼是不是打了三折五折?心不在焉的模样,堆笑着回应哦哦幸会你好你好,远道而来招待不周多多见谅。

谭怎么过世的?

他姐姐说,天晓得!不知为什么原因把自己锁一间小屋子里了,门是坏的,从里面折腾多久都打不开,当然也没人从外面开。一直敲门,附近二流子口证说以为是半夜鬼敲门,换了桥洞睡觉。敲到最后,就完了。

萧湘露出悲戚戚的神情,说,这次和十年前不一样啊。

他随同萧湘到她家去。男人招手挥停一辆黄色出租,萧湘挥挥手说老淳不必了,不远,走一会就到。外面下着小雨,点点滴滴,总不有勃发的兴致。

到了楼下,雨倒不再下了,只地面尚且湿湿答答,潮气很重的模样,不干爽,不干脆,水积在老楼凹陷的地面里,不注意就要踩进水坑了。萧湘利利索索开了门,倚在门把手上招呼,进来呀,还要我请你吗。

她进了门把灶上火点上。中午的菜,再配点烧腊、咸菜,大白饭,街上饭馆老板回老家,委屈你这周周整整生意人了。

哪里的话?多久没吃到本地豇豆猪耳朵,听着就馋。

“回来待几天?”萧湘的声音是葱和花椒油味的。

明天就走了。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出差在外。

你去的地方,多久我也去不了啦。

你们就没有假期?自己出去旅行。

不、不,能去也去不了了。

一时无话。

萧湘把菜端上来,无非是些盐煎肉炝莲白之类。筷子大家一齐拿来,一齐举箸,一齐收势。淳于髡注意到她卧室挂的蚊帐上有积的点点露水,或许不是露水?是飘雨?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你就不想问问我这些年?

你的境况也不算好。萧湘翻身喃喃。她把点燃的一支烟很重地杵灭在水泥地面上。

淳于髡想了想如何摸出解下了藏在怀包里的一块宝铂50噚5200,极光绿,45毫米表径,这器物灵气莹莹得逼人。说的也不尽是这个吧,于是把模拟的手缩回来安稳地放下。

她谨慎地试探一下:这些年你回过大学吗?

“连重庆都没回过啦。”淳于髡很索然地说。更遑论委青酒吧?

小谭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望着铁栅窗说。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

该内容为本站作者原创内容,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严禁任何形式的转载
短篇

江湖 | 16:坦言

2024-6-1 17:01:29

短篇

解封

2024-6-6 20:42:52

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