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李广父子，遵王命而障北，枕戈寝甲，戎马倥偬，宿将日夜不敢弃戈，璧人十年无见征夫，是以胡骑跼蹐而不冒进，冠之广以“飞将军”名。故右北平一衢，可以安民而兴政也。
后孝武勤兵，乐哉破胡，行阵千里而风云变色，卫、霍之师，蹈漠南而跃漠北，犁庭扫穴，禅师姑衍，吞贤王于荒津，孤单于之北海，漠南外内遂再无王庭，卫、霍得据不贰之勋，标功青史。然摽末之时，广制于迂折，其师疲动而无向导，困顿失路，终未与交锋，大将军乃使审讼，广不堪为辱，卒得自裁，尚未封侯，当世尽惜，万户掩面，如殁父母也。余尝涉《史记》时，私以为惑：广固陇西侯之后，起于文景，尝副亚夫以平吴楚，又历北伐五十余载，挥血如雨，枭首成山，拥功而上下钦服。然漠北之役，以其皓首而不重用，策前将军，奉谕东出，大将军不敬，端收公孙敖之兵以孤之，此疏广也；迷途而溃顿，长史、幕府加以罪责，言辞咄然，此不信广也；每立事无封侯之赏，挫衄偏遭庶左之劫，此广无运也。是其大将军嫉之乎？其人主之权衡乎？其天妒之乎？故曰：广之死有疑哉。
广之子敢，以校尉佐于骠骑，射代郡而击左贤，拜侯关内，以勇奋称。乃以父事而仇大将军，伤之泄愤，遂构怨于骠骑。大将军释之，骠骑不为然，构杀敢于甘泉。骠骑者，大将军甥也，尝克左贤王七万，横扫两漠而祭天，封狼居胥，武帝爱之甚，不与责罚。故广、敢父子，躬驻烽火，不惧矢石之难，无有磨盾之暇，坚若长城，皆死以怒激，卒废当日之功，不免怆然。然武帝迟暮时，李广利、公孙贺之徒，借圣主之连襟，平步青云，强武穷兵，无勇无谋，折兵失策实不可数，竟析圭儋爵，珥金拖紫，是天子亲其戚而疏其忠哉。
敢之子陵，字少卿，拔骑都尉，或赞李广遗风，遂起之，屯酒泉而扼张掖，训五千楚师，北止匈奴于丹阳。时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北征，迁督粮之。陵不受，请战纠军，乃发五千卒，又谕路博德随之。广利其人黩武，慕战喜功，拔营强袭，损折七之，大废元气。陵亦受敌于浚稽，四面求援，强弩都尉作壁上观，卒不救，乃围于且鞮侯单于。陵死战，白骨露野，血漫荒山，髓流成河，率壮士十员拼杀，成安侯韩延年战死，鼓衰力竭，终授降之，残兵四散，入塞者仅四百余。武帝触颜，文武无言，唯太史令辩之情，上以诋构而腐之。于是贰师将军浅见寡识，以襟连迁晋；李陵抗锐师以顿守，而朝野废名。后公叔敖闻陵已降，练兵于匈奴，乃谣谏，武帝大懑而族陵，陇西之士避不胜及，纷纷弃之。陵闻讯，卒忠于单于。霍光当道，任立政使北而说之，陵决然，不复归乡。
嗟夫！李氏将军三代，戎马功勋，而天命失常，得赤族焉。李广业自国戕，克匈奴之迟暮，然生疑受嫉，终无侯爵，死于壮愤；李敢随军而植骠骑，脱阵忘死，忠孝成全，亡于内而死无惜赐；李陵复族而行狩，然李广利、陆博德皆夷之，援失路尽，遂降匈奴，武帝不惭而赤其族以谣闻，遂使忠国之臣忠于外，事家之将事于敌，其可怪哉？武帝重亲而远贤，赏己而严臣，故汉室兴战而早夭，戚乱而党锢，可以知也。
故曰：明君知忠而用，愚君疏忠而废，然则武帝知其忠而犹废之，私以为愚之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