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丁的灯神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你等我想会,你突然问我我也想不出来。能变出南瓜车和水晶鞋的魔法使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你等我想会,要么我现在翻一下淘宝购物车也行。直到我哥让我向上帝祷告,我都没想好我到底要许个什么样的愿望。后来明白过来,我该许个能让童话成真的愿望,这样灯神啊魔法使啊才能问我这个问题。
陈秋原说我需要疗愈。她问我生命里缺失了什么。我妈说弟缺失了父亲这样一个角色。我哥说弟缺失了伦理和同情。我说我缺失了一只鞋。陈秋原问我想向神要些什么。我妈说,想要圣父填满弟缺失的那份父爱,我哥说,想要弟被神的真理充盈。我说,我想要一只32码的童鞋。我哥说,小敛,你要向神敞开心扉!你要向神诉说你的要求!我妈问我,弟是不是怕我没问你在这会打扰他?那我和哥出去好不好?你有什么问题就向秋原姐和神说。我想要拉住我哥不让他走,我想抱住他、钻进他的衬衫里哭。可是我哥和我妈走了。我哥说,小敛,你总要长大,你总要新生,你总要发芽。你要听话。
我哥不该跟我说这些东西的,什么安徒生爱迪生史铁生,我没办法理解,我只是一个小畜生。我妈就经常骂我是小畜生。我哥常梦到我在吃人肉,还从自己身上片下来两块捧去给他吃。我觉得我哥梦里的我简直是个小畜生,于是我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说,哥你午饭是不是想吃排骨,我给你剁十斤排骨去。我活得很幸福,但我偶尔会梦到我哥沉着脸在我碗里下毒,把碗推到我面前让我吃,或者是学校里的老师指着我鼻子污蔑我,但我说不出话,我的上嘴唇被缝在下嘴唇上,用的是做衣服的包边的缝法,我怕疼,干脆不张嘴了,于是我想说的话从我的眼睛和鼻孔里淌出来。
我哥把我摇醒,对着我耳朵喊:弟!小敛!杨敛!我哎了三声睁开眼,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耳朵,这个时候我的耳朵是大坝,蓄着我的两滴泪。我哥说我被梦魇住了,让我快起来吃饭。我说不行,我现在一起来就要泄洪了。我哥说泄洪了也没事,我拉着你往山顶上跑呢。我的眼泪就满溢出来。我在那一刻才真正从噩梦里逃出来。
团契的时候小珍姐问我们,我们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她叫小珍,因为她的父母拿她当珍珠。陈秋原说,因为她像秋天的原野,小麦金黄,那是她风吹日晒晒出来的肤色,麦穗饱满,那是她福杯满溢的形体。我说她是痴婆子,溧阳哪里种小麦?溧阳种的是白芹!陈秋原说,溧阳不种小麦,可是别的地方种呀。“别的地方”这四个字像当头一棒,砸得我头晕目眩。班主任总爱说大溧阳帝国,哎,看看我们大溧阳帝国的壹号公路修得多棒,美帝国英帝国哪比得上咱们大溧阳帝国。因为从小泡在溧阳话里,我这颗种子长不出花和叶,我的身上只能长出脆嫩的白芹。白芹长在厚厚的培土里,我要缩进我哥怀里。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厌学:我爸抱着我去,我就死死扒住他的衣服,要掰开我的手脚才能把我送进去;我妈抱我去,我就大哭不止,哭得满脸涨红、呼吸急促,要在我耳边反反复复说会来接你的、不要害怕;我哥抱我去,我会哭着掀开他的衬衫,钻进他的衣服里,脸紧紧贴着我哥的胸膛,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我哥说,小敛,你为什么不想去上幼儿园呀?年幼的我说不出来,只能将说不出的话转化成肢体动作,我挣扎、逃窜。幼儿园老师拉住我衣服,我就蜕皮一样从衣服里钻出来。现在我十八了,我终于学会说话了,我说因为老师辱骂我、体罚我、把我独自关进没开灯的厕所。我哥哭着抱住我,像当年我不愿意去幼儿园时哭着抱住他那样。
我哥叫杨愿,因为他身上寄托了我爸妈的美好愿望。我叫杨敛,因为我臭不要脸。我看了眼我哥的脸色,我哥脸色阴沉得像要刮大风下大雨。我赶紧改口说,因为我爸妈希望我能收敛点,谦卑温驯宛如上帝的羔羊。我在我哥期待的目光下说出违心话,违心话却获得了小珍、陈秋原和我哥真诚的感动,他们夸我思想里有神给予的恩惠。我还蛮擅长讨好大人们的,因为我知道我说出真心话会被骂,说出违心话就能被夸得飘飘然。同时,我也知道他们并不是在夸我,而是在夸他们自己,夸教给孩子正确的价值观的他们自己。蛮,一个像是在噘着嘴的字,我非常喜欢这个可爱的字,像正确价值观下的我喜欢上帝一样喜欢着这个字。
关于价值观。这次团契的主题是这个。这样的主题我可以写一火车,关于爱、死亡和机器人,关于圣父、圣子和圣灵,关于金鱼和蛇,关于我和我哥。教会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陈秋原。大概是因为我的价值观有一股潮湿阴暗的苔藓味,其他人听我说话时,都会皱紧眉头或者捏住鼻子,只有陈秋原眼中闪着泪花地看着我说,阿门,感谢陈弟兄的分享,我将为你祷告!小珍姐长得很漂亮,用溧阳话形容就是雪白莲花、彻骨粉嫩,因为她很年轻,刚工作两三年。陈秋原满脸皱纹,皮肤呈现出的颜色像我的木床板,是一种郁闷的蜡黄色,因为她已经五十五了,刚工作三十七年。可是在我眼里,陈秋原还是比小珍姐美上许多,她因为胃病而产生的口臭胜过了小珍姐身上馥郁芬芳的花香味香水。
小珍姐问我,那你准备怎么对待那些伤害过你的、你看不顺眼的人呢?我说,我要设计他们进监狱,我要在我的房间里割腕自杀,用我的血在房间的墙上写满他们的名字,我死后要化成厉鬼缠着他们,缠着他们的祖上和子孙。小珍姐问,你觉得你这样的行为是神所喜悦的么?我说,大概不是的。小珍姐说,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解决方式呢?比如改变我们自己?或者寻求他人的帮助。你向住在你心里的上帝祷告了么?下次遇到困难就先祷告试试呢?我说,我没有错!都是他们的错!他们排斥我、鄙视我!他们杀死了我!上帝怎么帮我!帮我把他们杀死么?小珍姐说,杀死他们会让你成为跟他们一样的罪人。你可以为他们祷告,让上帝也住进他们的心里,让他们的心不再冷硬无情。
我低下头呢喃,可是我已经死掉了,我在一四年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我活过了没有心脏的十年。我说自己没有心脏的表述并不准确,我的胸腔里确实空空如也,但是我把我哥当做了我的体外心脏,他、或者说它,在温暖、蓬勃地跳动。二〇一四年的时候我爸因为心脏病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我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跟了上去,我想把我的心脏从胸腔里掏出来递给我爸,我爸却推开我血淋淋的手跑远了。混乱中一只鞋从我身上脱落。现在跟小珍说话的我就是那只脱落的鞋,一只幼稚、胆小、软弱的鞋。我回过神时,小珍姐在痛哭,她用手背抹着眼泪说,阿门…阿门!我们将为你祷告!你永远是上帝最珍爱的孩子!你可以引以为傲!你可以因此觉得你高人一等!你可以因此鄙夷你讨厌的那些人!因为他们无知又自大,他们不认识上帝!你不必为了失去父亲而痛苦!因为耶和华是你的神也是我的神,是你的父也是我的父!
团契之后,我哥和小珍留在教会吃统一订的盒饭。陈秋原说带我出去吃米粉,小料和米粉可以免费无限续。我看着陈秋原。她领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板凳还没捂热就去点餐,拿两人份的餐具,倒茶水,拿小料。陈秋原笑眯眯地递给我茶水说,你哥有没有告诉过你,小辈跟长辈吃饭的时候,小辈要勤快点主动跑前跑后拿东西。我说,没有。陈秋原说,好吧,那现在我告诉你了。我问,你为什么请我吃饭,而不是请小珍姐或者我哥,他们绝对不会犯这种没有礼貌的错误。陈秋原说,我一直觉得一个痛苦的、有强烈欲望的人,是很好的被传教对象。因为他们是溺水的人,而信仰是让他们活下去的那条绳子,他们会紧紧攥住这条绳子。我说,可是我不痛苦,也没有欲望,我无法向童话里的阿拉丁神灯或者魔法使许愿,同理,我也无法向上帝祷告。陈秋原柔软的怜悯心使她流出眼泪,她不顾一切地站起身,像小珍一样高声为我祈祷:亲爱的天父我们感谢赞美你!请让黑色的景况快些过去!恩泽和祝福将降临在陈敛弟兄身上!大地被滋润,万物蓬勃,生机再现!我们将看见你给予的荣耀和恩惠!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这样的行为也许会被神所喜悦,但是一定不为人所喜悦,神和人的代沟在此,如深渊一般深刻。我的意思是我和陈秋原被店员赶了出来。然而人和畜生的代沟却暧昧不清,我开始意识到人其实只是一些凌乱概念的混合物,秩序、自我之类的概念。我是指陈秋原在边走边骂店员是心肠冷硬、不愿意接近耶和华的小畜生。很难说我是人还是畜生,毕竟这两者的边界原本就很模糊,人跨一脚就成畜生,畜生踏一脚就成人。我只觉得自己是一坨暴力和性交杂的混合物,一种混沌的、黏糊糊的、不时露出一只眼球或者一只手臂的混合物。也许从我哥的角度,他会说:人退一步就是畜生,畜生进一步就是人。但也许事实是畜生退化成人,人进化成畜生。这不好说,像我年轻的生殖器不知何时会着我哥勃起一样不好说。我时常梦见我哥是一条蛇,我是一条金鱼,蛇缠绕着金鱼。我在睡梦中只觉得腿间有一条滑溜溜、冷冰冰的蛇,它在我腿间湿漉漉地滑动。我低头去那条蛇,它也抬起头看我,我看见那条蛇长着一张眼熟的脸。直到我大汗淋漓地醒来,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才意识到:那张脸是我哥的脸。
回教会的路上,我问陈秋原,如果得心脏病死去的是我妈妈,小珍姐会怎么说呢?因为耶和华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父亲?那我们下次祷告的开头是不是要变成亲爱的天母我们感谢赞美你?陈秋原说,因为耶和华是全能的神,他会满足我们对亲情的渴望。我突然觉得陈秋原面目可憎,我狠狠推了她一把然后跑开。不会!不会的!信仰满足不了空洞的我!也许耶和华可以冒充需要我奉上心脏的父,但他充当不了被我当做心脏的我哥!荡荡胸腔在奔跑中灌进了风,它们不满于被囚禁在我狭窄的胸腔里,开始愤怒地冲撞我的五脏六腑。我捂着痛得抽搐的胃倒下。
刚睁开眼我就看到我哥了。我哥肯定哭过了,眼睛很湿润,眼睫毛被泪水压得乱七八糟。我哥大我七岁。我上六年级我哥上大一,现在我上高三我哥开始工作了。我哥成绩好,性格好,三观端正,五官英俊。我想不出来我哥有什么缺点,后来才慢慢琢磨出来:我就是我哥最大的缺点。我妈非常辛苦,她要工作,要养我、我哥、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她上大学受照顾而认下的干爹干妈。她熬完了六年,终于把我哥送进大学,喘了两口气,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再熬下一个六年。六年又六年,我还有病,只会折磨我妈,我妈不在我就折磨我哥。我家有两层,楼下两间房,我偏要住冬冷夏热的楼上。这里总是极潮或者极干,极冷或者极热。但是这里有一扇天窗,晴朗的夜晚能看见明月,我蜷缩在床上,月光像母亲的羊水包裹着我,下雨的时候能听见雨打玻璃的滴答声。还有雨点和雨水带来的泥沙,它们在天窗上拥抱、亲吻。
我哥去上学、我妈去上班的日子里,我逃学躲在家里,因为恐惧和焦虑而痛哭,哭得头晕眼花想从床上爬起来,脑袋却沉得抬不起来,我一头栽倒在地上。幸好那天正在下雨,我听着雨声入眠。我哥那天下午正好有事回家,看见我倒在地上,吓得连忙给我妈和120打电话。他着急地对着电话大声说话,说话声把我吵醒了,我爬起来拉住我哥衣角说,哥,你怎么回来了?我饿了,我做点面条,你要吃么?我哥哪哪都好,就是不会做饭,但是没关系,我会下面给他吃。我哥看起来脸色很差,我问他你是不是饿了?那我加快速度做了。我哥说他不着急,让我小心别切到手。我做完面,正好我妈也回来了,我们仨就一起吃面。我吃了两口发现我忘放盐了,可是我妈和我哥已经吃完了,他们进房间说悄悄话去了。我想听他们在说什么。我慢吞吞地放下筷子,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但我只听见他们模糊地说了几个词。在断定他们在说些我不想听的话之后,我倒掉剩下的面条逃回楼上去了。可是楼下仍然有说话声传来。偏偏在我不想听的时候,这些话清晰地传到我耳中。我听到我妈哭着说,小敛这样到底要我怎么做啊!我哥也在哭,他们好像是迷路的羔羊,他们焦急地咩咩叫着寻找牧羊人。牧羊人来了。于是他们大声呼告起来!我在他们的祷告声中看见一块血淋淋的肉块从母羊肚子中被掏出,我以为那是羊胎盘,捡起来才发现那是一只鞋。二〇一四年我在奔跑中丢失的那只鞋。
溧阳只有一座长得像蔓越莓面包的红色的天主教堂,面包上的蔓越莓被替换成印着玛利亚和耶稣的彩色玻璃窗。我们新教教徒做礼拜只能在小珍姐的出租屋里。她愿意为主无偿奉献她的一切。小珍比我哥大一岁。她是一个活泼开朗、心思敏感的女孩子,拥有无与伦比的共情能力。我认为这次她共情了我哥学校的女同学,于是小珍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我哥。我妈对我哥对象的标准是:基督教徒,能帮忙照看弟。我对我哥对象的标准是:希望这个人不存在。我对我哥的情感是父爱、母爱、兄弟爱的混合物,我的情感同我这个人一样混沌地散发出青苔湿冷的味道。我哥是我的体外心脏,我失去我哥就会彻底死去。我怕我哥领着小珍到我面前说,弟,我要跟你小珍姐结婚了!我跟我哥之间有无数条血管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现在我哥抓住了这些血管想要把它们拽断。不可以!我全身每一处都在嘶吼。不知道是我们谁的血液,从血管断裂的地方迸出。
我终于熬到了下一次团契。我的脸色仿佛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十分苍白。陈秋原担忧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们能不能不做礼拜了,我想去看电影。陈秋原说好。于是我们去、或者说回到了那家陈秋原曾大声祷告的米粉店。我们在手机上看了《鲭鱼罐头》。我问陈秋原,你觉得你像电影里的谁?我觉得你像救久田上岸的那个女人。陈秋原问,为什么呢?我说,因为你看起来很会烤生蚝。陈秋原就笑起来,说,其实不是她,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是那个给小孩戴好帽子并鼓励他不要认输的人。陈秋原问我像电影里的谁,我说,其实我每天都又想死又想活又不想死又不想活,两眼一睁就如同死去一样麻木,两眼一闭就如同活着一样鲜亮。鲭鱼罐头,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很愉快,但我既不是小竹也不是小久,我不爱冒险也没有任何方面的才能。所以我是那部电影里被压成肉泥的、躺在金属罐头里的鲭鱼。
陈秋原让我断断续续地想起高中遇到的一个女同学,她对我像小珍对我哥一样热情,她说她也在单亲家庭,她也在迷茫、不知所措。我们没有产生一种很暧昧的爱恋的情绪,那是在夏天,暴雨,雷声,气压低得总像有块大石压在心口,要挤出心底那些将要腐烂的、湿润的情绪。雷声震得窗玻璃哐啷哐啷地颤动,我们抱头痛哭。悲伤吗?不是的,我们都几乎要忘记父亲的模样了。迷茫吗?也不是,只是单纯地淌眼泪,就像雨单纯、急促地落下。那是一种全身被鱼鳞或者某种黏液包裹着的感觉。我短暂地忘记我哥,甚至忘记了我自己。
我猜我哥大概会爱上小珍。而我会爱上陈秋原。我哥爱小珍是因为他们是一类人,小珍是个孤儿,她孤零零在台湾长大,再孤零零从台湾来到溧阳,她想要一个温暖幸福的基督教家庭,夫妻和睦谦卑,妻子顺从丈夫的话语,丈夫主持家里大权,但却不狂妄自大,而是对妻子尊重敬爱。我哥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家庭,一个温柔活泼的台湾太太,对丈夫百依百顺,满眼钦佩。陈秋原是马拉西亚的华人,在神学院念完书就来到大陆,她辗转于多个教会做供奉,以此赚取生活费。她微胖的身上满载神的恩赐,她不会跳舞,却能随着圣歌舞蹈;她祷告时,手中的圣经向外溢出膏油,浸润了她沧桑的双手;她对我说,仇恨和悲伤是你灵魂的裂缝,邪恶的灵就从这道缝隙钻进你心中作祟;她只会说带着台湾腔浓重的普通话、马来语、英语和粤语,可是她啊啊哦哦地跟着当地人张开口腔和怀抱,溧阳话从她嘴里流利地吐出来,她操着流利的溧阳话跟打牌的公婆们混熟,并借此机会向他们传教。
我时常突然问我哥爱不爱我。我让我哥放一首我从没听过的乐队的歌。我傻愣愣地盯着我哥的脸。陈秋原说弟一定是被恶鬼附身了。她看见我的双脚离开地面,她努力拽着我的一条胳膊把我拉回地面,我哥则拽着另一条。我哥哭得撕心裂肺,他说:小敛!你回来吧!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于是我就回来了,懵懂地凑近我哥,舔掉他脸上的泪水。陈秋原说,弟已经好了!他被撒旦撕开的裂缝已经被神的恩典填补!他将发出新生的芽!
两个月后我被查出脑膜炎,陈秋原说这是因为我的身体对着恶灵门户大开,鬼魂在我身体里随意进出,我的肉体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繁多的灵魂。我问陈秋原我生病是不是因为惹神生气了,上帝生气了会打我屁股吗?陈秋原说,是我让上帝生气了,我太骄傲自满,我没有将全部托付给全知全能的主。你的病生在你的身上,伤痛却在我身上。我问陈秋原,那我该怎么做。陈秋原问我,你心中缺失的是什么?我说,也许是我对我哥的爱情。陈秋原说,可是你哥说他爱你,你由此却只是短暂地醒来。我说,那就是青春期导致的迷茫。陈秋原说,可是你是神的羔羊,你被神引领着前行。我恍然大悟,是鞋。二〇一四年我在奔跑中丢失的那只鞋。
我妈和我哥大概对陈秋原失望透顶,他们打算带我去南京脑科医院治疗。我和陈秋原的这次见面大概是最后一次,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我的运动鞋底开裂了。陈秋原说,我带你去我的修鞋摊吧。我这才知道原来陈秋原是修鞋的。她拿起针线缝补我身上的裂痕。用的是做衣服的包边的缝法。我看见陈秋原的摊位上杂乱地堆了许多书,最上面一本是黑底金字的,金字写的是圣经。我浑身一阵抽搐,拿起圣经,逐字逐句地朗读。陈秋原靠近我,想要听听我在读的是哪一段经文,却发现我在说:错错错错错!陈秋原问我,哪里错了?我说,杨敛缺失了一只鞋。陈秋原说,一只32码的童鞋是么?我们已经找到并且洗干净那只鞋了。我说,不!不是那只!那只是假冒的!陈秋原问,那该是哪一只呢?我低下头看着陈秋原缝补过的运动鞋。陈秋原将缝线拆开,裂开的鞋底里藏着一颗没发出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