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序金阁寺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一个目的地有意义么?

1

    您就是有栖川先生吧?北长渡找上我的时候问我。我说,是的,我是有栖川,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在他开口前,我隐晦地上下打量他,他看起来二十岁不到,正处在少年与青年之间,面容还带着青涩,身体因为个子快速抽条而有些瘦削,身高却已经跟我这个成年人一样高了。他说,您好,有栖川先生,我很荣幸能见到您。我叫北长渡,我想要请您给我的朋友石川正雄办一场葬礼。

    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紧接着连忙低声说,抱歉,请节哀。北长渡说,不用感到悲伤,有栖川先生,因为正雄大概并没有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躺在担架上被送上救护车。正雄满脸涨红、呼吸困难地倒下时,我立即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正雄从倒下到被送去医院,前后不过十五分钟。我问,是正雄他得了什么病么?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北长渡说,不是的,他只是海鲜过敏。那时我们在一家拉面店吃饭,我趁正雄去上厕所的功夫,在他的碗里放了两根蟹棒,他没吃过海鲜,于是毫无察觉地把蟹棒当作叉烧吃下去了,还笑着跟我说这家店的叉烧长相奇特,鼻子和嘴巴都感受到一股奇怪的腥味。

我亲眼看见他身上起了红疹,那些红色的小疙瘩从正雄被衣服遮挡住的肩膀爬上他的脖颈和下巴。像我们做生物实验时看到黏菌爬满培养皿各个角落一样,我看见红疹向正雄的全身进发。之后正雄就发出嗬嗬的喘气声,流着涎水倒在地上。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北长渡,他脸上还带着淡笑,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接近犯罪的行为。我急切地问他,北君,你之前说过正雄是你的好友吧?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事?北长渡说,因为他犯错了,我要惩罚他。我追问,正雄犯了什么错?北长渡说,有栖川先生,如果您还想要挣我的钱,我建议您还是不要继续问了比较好。

    很显然北长渡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看出了我的窘迫,虽然我知道他的委托内容十分荒诞,可我却没有拒绝他。因为我也要生活。我被原先的房地产公司开除后,只能随便找了个丧葬的工作。我只是一个泡沫经济时代的牺牲品,一个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普通人,更何况这次委托既不要我杀人放火或卖血卖肾,也不要我累死累活赶工。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我闭嘴缄默。北长渡再次露出笑容,像蜗牛向露水探出触角般的笑容,那我们合作愉快,有栖川先生。

    北长渡再次联系我是十天后,我们约在电车站附近的咖啡厅见面,北长渡是拎着一只CD机过来的,我们落座后,那只机器被放在他的脚边。我给我们俩都点了一份黑咖啡,北长渡倒了五份咖啡伴侣。

在他撕开第六份的包装时,我忍不住问,北君,所以你要我做些什么呢?以及我的报酬?北长渡搅动着咖啡,看着黑白两种颜色融为一体,我说过了呀,有栖川先生,我要为我的朋友石川正雄办葬礼。我说,具体需要我做些什么?说到底,正雄君到底还活着么?如果他还活着,那葬礼还办不办?我能获得的报酬到底是多少?北长渡悠然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我也不知道正雄是否还活着,那之后我随父母搬到了新家,也换了学校,我再也没见过正雄了。我粗暴地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们是不是没有为正雄办一场葬礼的必要了。北长渡放下咖啡说,不,这是必要的。如果正雄还活着,那么他一定是个赝品,我要为死去的那个真正的正雄办葬礼。如果正雄死了,那我要为正雄重获新生和自由办葬礼,在葬礼上,我会用CD机放《月之暗面》给他听,因为他生前我们只买了这张碟片,而没钱买CD机。

我再次询问北长渡,北君,我知道你的要求了,所以我的报酬呢?北长渡说,等葬礼办完,这只CD就送给你了,这就是你的报酬。我再也忍耐不住愤怒,一拳打在北长渡的侧脸上。

    这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我做的一场梦,咖啡店的其他人报了警,警察将我从北长渡身上撕下来,我与北长渡接触到的地方都是血淋淋的,仿佛我们在扭打中真的成了一体,警察艰难地将我们相连的部分分开。我被送进拘留所。北长渡在第二天上午来看望我,他身上满是蹭伤和淤青,左手臂被三角巾吊在身前。哟,有栖川先生。他跟我打招呼时脸上仍然挂着笑,那种笑意在我看来甚至有些可怖。我们就在这里为正雄办葬礼吧。这里是个好地方,除了正雄的错误,这里还有无数罪孽在等待有栖川先生,恳请您帮帮他们,请务必让他们成佛吧。北长渡大概搞错了我的工作,我只会操作火化机器和看着失去亲人的人们痛哭。我自己也罪孽深重,我无法替他们赎罪。

不,有栖川先生,我相信你可以的。你会成为全能的圣洁的帮助他人的耶稣,而不再是软弱的幼稚的需要他人帮助的爱丽丝。北长渡笑着对我说。

    我大概猜到了北长渡想要做什么。他想要将我钉在十字架上,像耶稣一样用鲜血偿还世人的罪孽。他想让我坐牢来赎罪,真是个疯子。我因为殴打北长渡而会被判几年?这不好说。这要看北长渡会如何对警察说。于是我在北长渡期待的眼神下缓缓开口,好,我们就在这里为正雄办葬礼吧。北长渡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一个如同孩童般纯真的笑容。我不敢深想这样有这样笑容的孩子,是如何像蛇如何引诱夏娃偷吃禁果一样引着我,让我进入这样窘迫的境地。

2

    如果要问我和北长渡的相似点,那我可以很快答上来:我们都是森川中学初二二班的学生,我们都对海鲜过敏。

    北长渡因为话少而显得有些阴郁,以田中为首的男生和以山田为首女生总在欺负他。我则因为脑子笨和不会看气氛,也在受他们的欺负。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就这么凑到了一起。不过在霸凌者看来,只是两只可怜虫颤抖着抱住了对方,反而还方便了他们对我们的欺凌。正雄,你来找北君么?抱歉啊,我们也找他有事呢。诶,别走啊,如果不介意的话,正雄你也来跟我们一起玩吧。田中肆无忌惮地大笑,他扯住我的衣领,把我扔在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北长渡身上。我听见北长渡发出一声老牛似的哀鸣。我的愤怒像烈火被一阵热风吹过,炽热地沿着我的血管烧遍全身。我跳起来,一拳打在比我高许多的田中的侧脸上。

那一拳打破了我与北长渡之间的边界,我们开始做朋友了。是苦难,是苦难拯救了孤独的、痛苦的我。我反而开始有些感激霸凌我的田中君了。

北长渡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你不喜欢吃虾么?我说,我对海鲜过敏。北长渡问,海鲜过敏可以成为挑食的借口么?我耐心地告诉他说,这才不是借口,这是你的身体不希望海鲜来造访,你的身体粗暴地把海鲜拒于门外。他还问我上课为什么睡觉。我说,因为老师说话声让我犯困,我的身体不自觉调成睡觉模式了。北问我,我们这样到书店里翻阅漫画,却不买下来,是不是坏了书店的规矩。我说,什么规矩?又没写在门口告诉我们,不算规矩。

在遇到我之前,北长渡从来不知道不想吃的会被扔掉,上课会瞌睡,在书店可以看霸王书。我是让北长渡知道既定秩序可以被打破的钥匙。我也是告诉他被霸凌可以反抗的那个人。我们常会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坏事,比如晚上回家时在无人的街道上大叫,或者狠狠踹一脚路灯。北长渡问我为什么要踹电线杆。我想了想说,因为它是黑色的,我踹它的前一秒刚好很讨厌黑色。北长渡问,那现在呢。我看了看他,他在校服里穿了件黑色的长袖,以此来遮住被殴打出的淤青。我笑着说,现在我最喜欢黑色了!

北长渡开始模仿我做事,他和我一样偷了家里的钱去买CD。但是我们买完CD就没钱买CD机了。我们坐在回家的那趟电车上,一人耳朵里挂着一只耳机,耳机的插头空荡荡地插在光盘中间的洞里,随着电车的颠簸,插头时不时碰到北长渡的或者我的裤子。北长渡说,我听到了哐啷哐啷的声音。我说,那是架子鼓的声音。北长渡又说,女高中生们打闹的声音呢?我说,那是女歌手在唱歌,唱歌!你总该知道唱歌吧?就是一行字变成一行音符的行为啦。北长渡问,我要是现在跟你打闹的话,我能听到我们的歌声么?我说,肯定能吧,我们的声音现在可是连着光盘呢。于是我们站起身,我们在车厢里唱起歌。

尽管这在他人眼里也许只是两只满身血污和灰土的跳蚤在大吼大叫。

上高中后我和北长渡仍然经常在一起玩,即使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了。他脑袋很聪明,学习也很用功,考上了不错的高中,听说他稳坐升学班的第一名。我却不擅长学习,上了一个偏差值极低的学校。但我们仍是好友,同甘共苦度过那段被霸凌日子的好友。

我在上高中后快速发育,个子迅速窜高,体格也在加入运动社团后变得强壮起来。我兴奋地对北长渡说,我再也不用因为瘦小而受到校园霸凌了!北长渡很为我高兴,并以我为目标,也加入了运动社团。也许他仍然在模仿我,即使他考上了不错的学校,他仍然是原来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衣衫不整又满脸血污的北长渡。而我,石川正雄,已经从一只瘦小的老鼠成长为健壮的雄狮了。我与从前大相径庭,可是北长渡仍然停滞不前。我该帮帮他,帮一帮这个曾与我同甘共苦的好友。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说,是秩序啊,是秩序框住我的朋友,他像一只蚂蚁无措地在被秩序框成的盒子里仓皇地乱爬。

高二那年,我挑了一个社团里的瘦小后辈,让他跟我一同去见北长渡。我们约在一个偏僻的公园里。我像当年的田中一样扯着后辈的衣领,把他狠狠摔在沙坑里。他迷茫地抬起头看着我,又被扬起的沙土呛得垂下头。明明是燥热的夏天,我却感到一阵清爽的风扑面而来。我感到无比舒畅。

我把这个后辈当作了田中学长,我把自己也当作了田中学长,我想象着田中学长被我揍得涕泗横流,我模仿着当年田中学长殴打我时英勇的身姿。

北长渡从我抓住后辈衣领的那刻起就在茫然,他的眼睛是一颗诚实的玻璃珠,透露着主人的所有感受。没办法,就算是优等生,也会有不擅长的地方啦。我会理解他,我会包容他,我会引导他,谁让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于是我得意洋洋地说,北君,我知道你从初中就开始崇拜我了,你也一直在模仿着我。这些我都知道,你就沿着你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吧,我会引导你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3

正雄约我周六晚上在一个公园见面,我问,为什么是在晚上的公园里呢?他神神秘秘地说,你来就知道了。正雄总说我脑袋笨笨的,所以我并不打算细想这件事了。正雄人很聪明,也很有胆量,他总是勇于抗争,抗争田中学长和既定秩序。而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相信他和模仿他。我们像漫步在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里,我踩着正雄踩出的雪坑前进。

我没想到正雄约我出来是要做这种事。他殴打后辈的样子像是《古事记》里的恶鬼。那个可怜后辈的白色的衣领上有正雄脏兮兮、汗津津的手印。我有觉得正雄像初中时对我们拳打脚踢、嗤笑怒骂的田中学长,而那个后辈则是正雄想象中被他报复回去的田中学长。

我微张嘴看着面前的两个田中学长,一个风光无限,一个灰头土脸。我听到了一阵剧烈晃动的声音。那时什么?哦,原来我不在川端康成笔下,而是在三岛由纪夫笔下。我听到了我心里“美德的动摇”。我如同《美德的动摇》里的节子小姐,我在这个困了我十七年的世界里待腻了。我突破了美德的禁锢,我需要变革,这个世界需要变革,这个世界也需要“美德的动摇”。

    有栖川先生问我为什么是十八岁的夜晚离开。我说,因为我被困在了黑夜里,我要向东出发找寻出口。有栖川先生又问,东边?去往哪里?我说我也不找到。我反问他,一个目的地有意义么?目的地会让我不再迷茫了吗?他哑口无言。从有栖川先生的角度来说,我只是一个叛逆期过长的十八岁少年,有着一腔不知道用途的热血和两个不知道用途的裤子口袋。有栖川先生说,裤子口袋是用来装钱的。我说,可是我没有钱了,我跳上火车之后被要求补票,我花了三千日元和一个收音机来到这里,这是我的车票钱,不包含我口袋里钱的车票。

有栖川先生抓住拘留所的围栏晃出激烈的情绪,他愤怒地叫,你骗我!你还为自己没有带足够的钱找借口!我惊讶地看着他说,这在你眼里是一个借口么?只有我真是这么想的么?只有我一个人懂得坐火车的规则么?真的可怕啊!秩序松松散散破破烂烂的世界真可怕啊!

    好了!他生气地打断我,说说你在见我前的这十天都做了什么吧!我说,你傻么?这还看不出来呀?我在遵守秩序。有栖川先生评价我是一个理智的疯子。因为我知道牛肉饭不会变回牛,也知道大便不会回到屁股里*。我知道这些都是违反了秩序的。是的,北长渡是一个遵守秩序的好孩子,我相信任何与我接触过的人都会这么评价我。我待人谦逊有礼,说话文质彬彬,在同龄人一口一个混蛋去死的时候,我会边鞠躬边说着敬语,比如谢谢您、辛苦了。

有栖川先生疲惫地半阖上眼,他问我接下来会怎么做。我说,我会告诉警察真相,保释有栖川先生出来。他讽刺我说,北君,真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人也在迷茫。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有计划,你有条不紊地给一个活人办了一场葬礼。我笑着对有栖川先生说,谢谢您的配合,我会尽量早地把你保释出来,记得遵循我们的约定。有栖川先生懒散地冲我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对了,有栖川先生,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不辞辛苦地坐绿皮火车来找你吧?我转过身,貌似不经意地说。因为你是个闲不住嘴巴的人,这大概也是你工作能力卓越却第一个被开除的原因之一吧。我满意地看着有栖川先生瞪大双眼,继续说道,你会从拘留所和警察局开始传播正雄无缘无故霸凌后辈的事,然后是同事和亲友。即使没有我与你的约定,你也会将这些信息迅速传播,毕竟这是你的恶劣习惯。这件事也许会被传到正雄或者他父母耳中,于是正雄会完成他的葬礼、他美德的动摇。就如同你做房地产时,你陪我父母看房,不小心听见我给父母的电话,便传起谣言,说我霸凌他校的后辈。拜你所赐,我再次被孤立和霸凌。于是我在确保了那个像田中学长一样的正雄的死亡后,同父母搬离了那个地方。

我离开警察局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因为此刻我轻松无比:我烧毁了我的金阁寺,并为我的金阁寺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我接下来该去往哪里?我不知道,迷茫,迷茫席卷我全身。我会迷茫是因为过长的青春期?还是相反的,因为我过早地醒悟过来。我意识到了秩序笼罩下我、正雄和有栖川先生破破烂烂的自我。我意识到我没有目的地,因为目的地毫无意义。

*有栖川(arisugawa)与爱丽丝读音相近。有栖川是爱丽丝,他跳进了兔子挖的洞,他看见忘记了太阳(美德)的北长渡。

*是枝裕和《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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