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儿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老师在黑板上写满算式时，木鱼儿脑子里白色的大鸟正飞过末陀河岸。那天下午放学时，木鱼儿小心翼翼地踩着前面同学的影子走。
“你们听说了吗？羊杂口来了一个乞丐。”
“乞丐有什么稀奇的。”前面的影子慢悠悠地晃了一下，木鱼儿也跟着慢悠悠地晃一下。
“你见过乞丐？”
“听我爷爷说过。”
“去不去羊杂口？”
“不去，我要回家吹肥皂泡。”
当天空的影子遮住了地上的影子，木鱼儿还在路上，石帆回家，吃了饭，一出门撞见木鱼儿，“怎么去羊杂口？”石帆朝门口的墙上啐了一口，转身回了屋。
木鱼儿到家时，木鱼儿妈正坐在院子里乘凉，木鱼儿放下书包，扒了几口剩饭，回到院子里，“羊杂口来了一个乞丐。”“嗯？”木鱼儿妈摇着扇子，眯着眼，似睡非睡。“我想去羊杂口看乞丐。”
“你看啥子乞丐，我看你像个乞丐。”木鱼儿爸粗沙般的声音从一股浓重的烟雾里飘出。
木鱼儿背上书包，一只脚刚迈出院子，就被木鱼儿妈从一把揪了回来。木鱼儿妈从门外随手折了根柳条，狠狠地抽打木鱼儿。凶恶程度不亚于若干年前村北王大神抽打那头偷吃了他家存了三年的五升谷子的驴。过路的村民隐约听到小孩叫了一句：“那根羽毛不是我的。”木鱼儿妈匆匆掩上门，门闩落在地上三次，才插进闩槽里。
白鸟群落在灌湘山顶用长长的喙一下一下啄食山上风化的褐色巨石，它们扇动翅膀卷起的风，使四周的巨石摇摇欲坠。木鱼儿突然惊醒，黑板上依然排布着密密麻麻的他看不懂的符号。
用柳条抽打木鱼儿之后的那个早上，木鱼儿妈到湖边洗澡。瓦蓝的天空下，一簇簇白云如万马奔驰而过。风吹扬起柳絮，铺洒在湖面上时，木鱼儿妈又一次回想起那年大雪纷飞，木鱼儿爸怀抱啼哭的孩子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朝她走来。
“天、人、大、少、”木鱼儿一字一迟钝地跟着同桌念。说实在的，木鱼儿那天的表现相当不错。下课的时候，老师照例在他的脑壳上当当当敲了三下，同学们照例哄堂大笑。
木鱼儿摸着脑壳，站在走廊上，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只用纸折的鸟，恰巧戳到他的鼻子。木鱼儿打了个喷嚏，弯腰捡起那只纸折的鸟儿，又被路过的同学一把夺去。
“听说昨天有人去羊杂口看那个乞丐了。”
“乞丐有什么好看的——上写几遍。”
“十遍——他不是真乞丐，他…”
“天字出不出头？”
“不出头。他背上长着鸟翅膀。”
木鱼儿踩着前面同学的影子走回家，当天上的影子遮住了地上的影子，木鱼儿又站在石帆家门口。“羊杂口怎么去？”石帆白了他一眼，转身回了屋。木鱼儿回家时，既没见到木鱼儿妈，也没见到木鱼儿爸。木鱼儿独自在月光里洗了脚，又把月光泼到院子里，回屋睡觉。梦里木鱼儿看到白鸟群飞越仑者山，又飞过钦山，落在皋泽湖畔收集七种颜色的贝壳，装饰它们的巢穴。醒来时，木鱼儿感觉背上有点痒，伸手去挠，一根白色羽毛从他身上掉落下来。
从村子到羊杂口有二十里地，太阳刚跃出灌木丛，木鱼儿就出了门，太阳升上最高的那棵白杨树的枝头，木鱼儿站在羊杂口宽阔的街道上。路旁卧着一棵老槐树，路的另一旁形形色色的人被此起彼伏地吆喝声推动着奔走。电动车，摩托车，拖拉机，从各条岔路口冲出来，再从另一条岔路口离开。乞丐半躺半坐在槐树下。高音喇叭叫嚷着：苹果便宜了，十块钱五斤，苹果便宜了，十块钱五斤，十块钱五斤，大家快来买！老人卷着旱烟守着一筐筐无人问津的苹果。木鱼儿站在槐树旁看乞丐。一辆摩托车开足马力从木鱼儿背后的岔路口冲出来，卷起漫天尘土。高音喇叭叫嚷着：苹果便宜了，苹果便宜了。石帆从摩托车后座上跳下来。卖炸串的小摊前挤满了人，石帆从数不清胳膊和大腿中间钻过去买了两根炸串，又从数不清胳膊大腿中间钻出来，扭头看到了乞丐。六七个大婶围在买菜的摊子前唠家常。锅贴，烧饼，肉夹馍，羊杂汤的气味飘荡集市上空，成群的苍蝇和成群的人围在煮羊杂汤的大锅旁。
石帆和木鱼儿站在槐树旁看乞丐，乞丐一动不动地坐着。几只小鸭嘎嘎叫着从笼子里钻出来，卖鸭的摊主起身去捉，一不留神撞倒了石帆爸停在路中间的摩托车。石帆吃完了手里的炸串，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乞丐。乞丐半截翅膀耷拉在背后，羽毛和他的头发一样稀疏。孩子的哭嚎回荡在集市上，哭嚎的孩子早已被自行车载走。石帆又扔了一块石头，乞丐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飘忽不定，乞丐头顶上老槐树的枝叶也飘忽不定。买芹菜的大妈为了五毛钱和卖鸡蛋的大爷吵了起来，唾沫星子溅到路边喝羊杂汤的小工脸上。石帆又捡起一块石头，递给木鱼儿。木鱼儿慢慢向石帆身边移了一步，接过石头扔向乞丐。几只苍蝇从乞丐脸上飞起，又落回乞丐脸上。一个男孩围过来，把手里的桃核扔向乞丐。买活鸡的摊主从鸡笼里抓出一只鸡，捏住鸡头，一刀割开鸡脖子，在白瓷碗里沥尽鸡血，扔进热水桶里去剥鸡毛。一个吃着冰棍的小女孩走过来，把吃剩下的棍儿扔给乞丐。戴草帽的大姐姐凑过来，把一卷报纸向乞丐投过去。胖乎乎的妈妈摇着怀里胖乎乎的小宝宝走过来，把宝宝手里捏烂的半颗柿子扔向乞丐。小工喝完羊杂汤，顺手捡起一截羊骨头砸向乞丐。买菜的大妈围过来，从篮子里挑出一颗坏了的鸡蛋丢过去。卖苹果的老头收了摊，路过从筐里掏出几个卖不掉的苹果扔给乞丐。半个集市的人都围着老槐树，看乞丐。
乞丐一动不动地半躺在槐树下，眼角流出了血，腥臭的蛋液顺着嘴角流下来。乞丐的身上堆着菜叶果壳塑料瓶和石子。乞丐的翅膀折断了，白色的羽毛掉落一地。
木鱼儿妈把肩上的挎包塞给木鱼儿爸，木鱼儿爸背上扛着行李，步子越来越缓慢。他们坐在路旁休息了一会，继续往前走。
“我们为什么不能飞。”
“人都是不能飞的。”
“我能飞。”
不，你不能。
木鱼儿抬起头，看见一群白色的大鸟从天空中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