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在神握拢他的手之前 在我们无处站立之前 ——阿米亥《之前》

夕阳镊住地平线上的人影,睁不开眼——将死的太阳总是夺目的。黄昏时,云和天际总是影影绰绰。黄昏是大地视觉的一阵恍惚。

许多人归家;也有许多人去到远方。

一座不大的屋子。打开门是满地碎金,关上门也束不住几缕明媚。

屋里遥遥的传来一阵暗香,远道而来的年轻僧人发觉是上好的老山檀,柔和醇厚丰腴浸润,这是供奉神的烟缭雾绕。

“他如果要什么别的,还请阁下告诉我。”

年轻的僧侣被引到房里来,他向引路者拜了一拜,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严实的窗幔。窗幔像紫藤一样倾覆下来,他也像对待花枝一般,将它们轻轻挑起,垂着头隐进去。

引路的人远站在门口看着,见避风的幔帐里多了一个很不真切的影子,请来的年轻僧侣像是静伫了许久,毫无动静。但他也不是很关心这事——他的主人就要死去,没有人能责怪他的倦怠了。

僧侣确实站了许久。他在那将死者的床榻边站了片刻,发觉对方似乎是睡了。他惯于悲天悯人的眼睛垂下去,借着哑了的烛火点点去打量床上的人。有一绺黑发脱出来,蜿蜿蜒蜒蛰伏在锦被上。他的眼睛便顺着那了点灰白的发尾一路慢慢看过去。那将死的人下巴尖瘦,薄唇笑得像匕首一样。他猛然觉得不对,一抬眼,那人已经醒了,用一双在暗里特别暗的眼睛对他笑。

“先生,我来为您诵经。”他想着这位先生比他的年纪看着要年轻不少,赶紧低头念一句,却被打断了。

“念什么经呢?我要你听我诵经。”将死的人在锦被里动了动,年轻人赶忙去扶。他半倚着坐起来,笑意好像又浓了一点。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烛光忙于逃离他凹陷的脸,让他看起来笑得更厉害了。

死前想说完自己一生的故事,这也是常会有的事情。因为如果这时候还不说,那些故事就只能闷在肚子里,腐烂在墓碑下了。

僧侣了然。他点点头,帮垂死者将被子掖了掖,正要恭恭敬敬地退回去,却被轻轻叩住了手腕。少年僧人乖顺地把那只手托在手心。这只干瘦的手摸起来坚硬,握住却柔软,比起面前这个人,这只手倒是非常符合一个将死者的手。岁月打磨的坚壳还清晰可见,内里却被光阴偷窃一空。

“您要念哪一部呢?”

“念你的神没有教给你的那一部。”

僧侣一惊,像警醒的动物一样望着他。“没有教给我的,那便是我不曾读到。”

垂死者的身子往被子里滑了一小截:“是得换别的人来教给你的东西。”

僧侣的嘴唇颤抖着,神无所不知,没有神不会教给他的东西。他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垂死者的手虚虚指向一个方向——是酒杯。

“您现在不能饮这个。”他好像从制止一个人做错误的事情中得到了勇气,不那么慌张了。

“你看,你的神不会教你饮酒。你也不能拒绝一个人最后的要求。何况酒是最好的药。”他的声音低沉又蛊惑。

僧侣沉默着将酒杯递给他。他缓慢地饮下一半,这酒不如他记忆里那样好,可能他最会骗人的舌头可能也老了:“太涩了。”

“所以酒不是一个味道的,也不见得很有疗效。”僧侣看着那一点点琥珀色的液体,体贴地替他放回去。

“因为酒对死亡没效。”年轻僧侣不说话。他趁他不说话的时候讲下去:“也许年纪大的时候,该喝一点甜的。我饮过最甜的酒,还是在一位贵族的宴会上。那种酒是甜的,非常甜,也非常醉人……我年轻时带着货物满地图跑,曾经去过一个黄金铺就的城市。在城主的宴会上,乳香放在火盆里烤着,香甜的味道便绵绵不断。深皮肤的女奴鼻边坠着用金珠雕成的花,浅肤色的女奴全打着耳孔,红玉珠从她们金色的鬟发下露出来,所有踩在巨幅金丝地毯的人都脚带铃铛,所有饮过那种酒液的人都音色柔润。”

“您不该说下去了。”耳边铃铛的声音让僧侣害怕起来,垂死者的声音也变得好像刚浸润了甜酒一样,柔和得令他害怕。可少年僧人抗议的声音是那么小,那么弱,让垂死者罔顾他的抗议,继续讲了下去。

“可你该听下去,神没有教给你世界上最甜的酒是什么样的。那种酒像酿过的满月那一天的月光一样,饮下去好像整个人在烧乳香的炭火盘里一样。”

“我可以请人为你找一些甜酒来。”被虚幻的火盆炙烤着的僧侣轻轻说。

垂死者的目光落入一片虚空中:“不,我还是不要饮那一种。”他的笑浮出来。

“因为那么甜的酒,是给伤心人饮的——我还记得城主的样子,他带着不同颜色戒指的手拿着象牙制成的酒杯,他的脚很白很美,绯红的脚底不知道是用祭品的血还是玫瑰花瓣染成,就那么随意踩在轻薄的东方瓷器上,把那只华贵易碎的器皿弄得摇摇欲坠。他对着所有人微笑,却从来不看向任何一个人。他给每一个舞者嘉赏,却从来没留心过任何一支舞。他像是在对一座空城,露出空洞的笑容——如今那个城邦已经不见了,那种酒也不见了。真可惜啊,需要那种酒的人还有那么多。”

年轻的僧侣没有询问城邦的覆灭。城邦会死的,他也会死的,神会死吗?他打了个寒颤,神是不会死的。“您不是个伤心人。”他赶紧说,他再一次认真地看着那个垂死者的面容。可是太暗了,依旧有一些模糊。他起了一分想看清这个人的脸的念头。

“我还是伤心过一次的。那一天我一早醒来,昨晚睡在我臂弯的姑娘不见了。”面目模糊的垂死者,接着用只特属于伤心的人,沉浸在回忆里的温和语调说着。

“您的妻子吗?”僧侣不安了起来。

“妻子——”垂死者好像觉得这很好笑,“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忘记问了。我前一晚在异邦人的聚会里看见她。她浑身珠光宝气,打扮入时,同她那些褐色皮肤的同乡完全不一样。她像一位贵人小姐一样端坐着,但没有一位贵人小姐会像她那样看人。她浓密的眼睫可能是夹子做的,我一眼就明白,她是全身心捕获猎物的维纳斯。她的眼睛勾到我的时候,柔美的手指便开始在桌上敲着计数。”

垂死者将手递过去。年轻的僧人立刻伸出手去供他搭着。

嗒,嗒,嗒,嗒,嗒,嗒,嗒。
手指在他手心里慢慢敲了七下,他的心也跟着跳了七下,从前他的心只跟着神堂的钟一个步调。

“她敲了七下后,我果然就走过去了。细看之下她或许没那么美——反正不是我爱过的姑娘里最美的哪一个。但谁抵抗得了她那比珊瑚还要红的嘴唇呢?谁能抵抗她那比女祭司还高傲的神态呢?迎着一串男人的怒目而视,她像个耀武扬威的女王,一路把我扯进低矮的帐篷里,她们这一族的人总爱这么做事。”

僧侣不知道说什么,因为那些人不信他的神。他不知道他的神是否会弯下腰,庇佑他们挂着布条的帐篷。

“她的手格外美。她一定是很得意她的手,总比到我面前炫耀。在那细长的指甲上,用凤仙花染的颜色已经快掉光了,我用手抠了抠,于是最后一块也就没了。她用眼睛剜我——哎,那神态太美了。我只好向她保证第二天帮她染指甲。但是嘛,第二天,我起来找她时,她已经摔死了。照理说,她的手脚跟黑羚羊一样有力气,不会翻不过那堵墙,可她裙子里兜了太多偷采来的凤仙花。她一定是害怕弄坏了那些花——我呢,我没有应约给她染指甲。”

“失约是不好的。”僧侣垂下了眼睛。他自己的手指甲微微带着紫色,修剪得干干净净。

“她的族人启程离开前把她的尸体丢进了河里。我是多么害怕——有一天我在河岸边见到一具苍白肿胀的浮尸,面目难认,嘴唇失色,却染了艳红艳红的指甲。”

僧侣无声地抚摸他的手,但年轻人脸上痛苦的神色似乎说明他才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一个。

“你要问我的名字吗?以免来日后悔。”

他听到这话,吓得立刻松了手。

“你的神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你这么害怕,让我想起我邻居接到她儿子遗物的样子。”垂死者尖细地笑起来。他觉得喉咙里涌上了一点血沫,也有可能是凤仙花瓣,他自在地想。

僧侣缓了缓神:“你同我一样,是他的儿子。”

“那看来我的父亲现在对我不管不顾。希望他不要把我的尸体丢进河里。”

他现在笑起来的时候开始咳了,“我的邻居曾经很爱提她的儿子,他是我们中最棒的一个。哪里都好,哪里都惹人嫉妒,却哪里都让人恨不起来。我们都相信他会骑最好的马,娶街上最漂亮的姑娘,拿最高的薪水。他也全都做到了。”

年轻人隐隐不安:“神会庇护他。”

垂死者摇了摇头:“死亡会庇护他。他连尸体都没回来。他的名字曾经刻在王宫的城墙上,刻得很高。但他的尸体后来也挂得很高。他只是失败了一次而已。”

“我知道他是谁,我们不该提他的。”僧侣突然起身,他突然——突然太想看清楚这个人的脸了:“我可以把烛火拿得近一点吗?”

“把窗幔拉开吧,我很快就要死,并不在乎这些。”

垂死者柔和地回答。

他们在西落的日光里默对了一会。僧侣的眼睛很仔细地看着,他从那张脸上看到神没有教给他的东西。他看到斗牛士踩在牛的尸体上接住情人抛下的花,看到褐色裙子的少女用彩线给自己缠出时兴的项链,看到棺材从宫殿里被抬出来。

“很美。”他看着那些人的一生自语。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垂死者笑着问他。年轻的僧侣只以沉默相对。但垂死者蒙了灰的视线里,却一瞬间捕捉到了他美丽的眼睛。那种金灿灿的颜色让他想起太阳,永远不会落下去的那一种。是很漂亮的孩子,死前是这样的人作伴可真好。

他快乐又毫不加以责怪地对他说:“你的神教你要坦诚。”

“可你教会我别的东西了。”那孩子苦涩地说,他的眼睛依旧发亮,似乎也在微笑。

“是吗,我很抱歉。”他心满意足地合上眼,“过来。”

年轻的僧侣贴上前去,只听到一个低低的名字。他心里慢慢念着那个名字,长久地执着他的手,待到再也焐不暖时才松开。

他会永远记得这个名字。

那酒杯还剩杯底薄薄的一层,僧侣拿过来,饮尽了那一点残酒。他说的对,不是什么好味道。

“没关系,没关系。”他喃喃说着并退走。一直退到无人处,他迈开腿狂奔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冲到他的神面前,跪下来祝祷。

“神啊,请您迎他去你的怀抱中。”他苍白的脸被落日染成圣徒才配抹上的金色,等他起身时,雪白的圣服被他褪下,堆在回环图案的地砖上。

他扬起脸,神像用一种看殉道者的不忍俯瞰着他。他好像第一次读懂了这种神情。神的脸像不像那个死人的脸呢?有一点像,但也许神的脸像每一个人的脸。

“请您迎他去您的国度,而我则要去他生活过的人间了。”他声音虽小,却很是清楚。

他拖着那件圣袍跑出去,一直跑到大桥上才歇下来。太阳的半边脸藏在金红的河流下,下了活的女工们在水浅处裸身洗澡,她们叫嚷和笑得声音都很大,好像故意惹人去看一样。偶尔有船从桥底下钻出来,拖着长长粼粼的尾巴。网兜拉起来是一片银白,有几尾银点在船上跳动着,拉渔网的渔夫和洗澡的女人们可能在笑,可能在骂,可能在笑着遥遥互骂,一时没空顾上这好运的几条鱼,于是它们又跃进了水里。盘桓等待的水鸟瞅准时机落到船舷上,在被渔夫赶走之前,飞快地取得了一顿晚餐。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接着用尽全力把那件僧服丢下去。白袍飘飘荡荡,落入了那条蒸腾着万千人间热望的河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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