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萝卜头在陈塘镇生活的第十五个年头里,她的母亲去世了。
李兰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那日如往常一样,小萝卜头喂她喝了两口粥后,她便昏沉沉睡过去了,小萝卜头并未多想,近来母亲总这样,说不着什么时候便睡过去了,翌日又清醒地躺在床头发呆。
“萝卜头,萝卜头。”窗外传来喊声,小萝卜头走到床边,打开窗户挥挥手,便收拾好东西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站着一个与他一般大的男孩,男孩戴着一顶白里透黄的棒球帽,衣服裤腿上全是风干的泥巴,黝黑的脸庞透着一骨子清秀,医院门口那盏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蚊虫在灯下的影子包围了他。
“秋生”。小萝卜头喊到,待走近,两人手搭在各自的肩膀上往前走去,穿过后街,转进一条小巷。
“东西搞到了塞”小萝卜问。
“带了塞,就在河边。”秋生有些自豪地说道。
“没遭逮到吧”小萝卜头又问道。
“没事等哈给他放回去,没人知道,等下我们去大河,我看到他们打过二十斤重的大鲤鱼,一个人都抱不住。”秋生接着说。
陈塘镇有两条河,一条从县城流过来,宽二十米有余,叫大河。另一条从秋生的家,河去村的山里行来,叫小河,四五米宽。两条河把陈塘镇围在中间,在一个叫五里桥的地方汇集。
两人走到小河边,钻进一处芦苇荡,秋生用手拨了拨,从里面拿出一副电鱼的器具,小萝卜头帮着把电箱背在了秋生身上,自己则左手拿着电筒,右手拿着渔网。
“你小心点,别把咱辆都给电死了。”
“看我的吧,今晚肯定多搞点鱼去给阿姨煲汤。”
“你爷爷回来了?”
“回来了。”
“腿不疼了塞。”
“好多了。我出来前给他泡了脚,他就躺着睡着了。”
“那就好。”
两人挽起裤脚,慢慢地朝着大河走去,镇上昏暗的灯光离他们渐渐远去,两人的身影印在水中,长长地,高高地。
医院中,李兰睁开眼,眼珠转了转,并没有儿子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变得茫然起来,四处张望,手不停地摸索着,她想喊出来,声音却是已被堵住,只发出“呜呜”地声音。病房内外静悄悄,她只能依稀听见走廊里一个护士和一个男人的笑声,她听出来那是老马家的闺女,她又听见医院外传来鞭炮声,以及孩子的笑声,可惜太远了,她分不清是不是她的小萝卜头,她激动了,嘴里不停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李兰就这样喊着“呜呜”“呜呜”死了,第二天清晨,老马家的闺女才发现她嘴巴张得大大地,却是早已没了呼吸。
早晨下班时,老马家的闺女心神不宁,她走在后街上,脑中不停回忆起李兰的嘴巴,“她不会是在喊我吧。”她如是想。
那天晚上,小萝卜头和秋生去了大河,一无所获,接着他们又返回了小河,打到了鱼却是极小,最后他们一路沿着河走到了河去村,足打了一背篓的鱼。
“要不今晚就在我家睡。明儿我帮你一起背回去。”秋生说。
“行。”
第二天,两人抄小路回来,未接近家门口,小萝卜头便发觉自己家门口围满了人,他朝着后面的秋生喊:“秋生,秋生。”他跳下田坎,一路狂奔。
今天的太阳格外热烈,小萝卜头爬在床头,紧紧地握着李兰的手,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李兰煞白的脸,橘黄色的阳光,一只有温度的小手,一只冰冷的手,秋生背篼里的鱼在路上洒了一地。
小萝卜头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人们看见他走上街,走过桥,在王家豆腐门前停了下来,正坐在门口咳瓜子的秀雨看他来了,连忙站起身,跑进屋,不一会儿,一个围着白色围裙的男人走了出来,这是豆腐老王,镇上的人喊他王豆腐,至于他的本名,也叫王豆腐,王豆腐的女儿王秀雨,正是镇上为数不多的模样人品俱佳的美人儿,小萝卜头总叫她“豆腐西施”,同时对这位豆腐西施展开过极为猛烈的追求。
王豆腐极其厌恶地看了一眼小萝卜头,冷冷地开口说道:“买豆腐。”小萝卜头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二十元的钱递给他。
“买这么多,吃的完嘛。”此刻,王豆腐对这个刚死了母亲的孩子怀着极为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出于可怜小萝卜头不得不卖给他豆腐,另一方面,他对这个差点毁了自己女儿清白的坏胚子,使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恨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你再批话,我砸了你的摊子,然后找个时间奸了王秀雨。”小萝卜话说完话,自顾自笑了起来,与他以往做了坏事别人又无可奈何一般。
王豆腐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比他还矮一头的年轻人,旁边的人这时开口说话了,“老王,别跟他计较,还是个孩子,而且。”这话一出口,老王立马翻身,伸手就去拿案板上的菜刀,旁边人立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向一边摔去,同时嘴里喊:“小雨,小雨,快出来。”
看到这一幕,小萝卜头只是摇了摇头,自己拿起口袋,开始装桌上的豆腐,秀雨跑了出来后,连忙去拉着父亲,王豆腐此时嘴里还在喊着:“老子今天一定要砍死你。”父女两皆怒目盯着小萝卜头。小萝卜头装好豆腐后,把钱放在桌上,然后极为自负地说:“这钱够了吧,多了的当成是刚刚说的话给你道歉。”然后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秀雨说道:“你没告诉你老汉上回在五里桥那个救的你。狗日的,还要砍我。”说完自顾自地走了,留下颚然的父女两。
照陈塘镇的风俗,人死后照列是要请亲戚朋友吃一顿豆腐饭的。小萝卜头买完豆腐到家后,环顾一圈后,发觉自己实在不会做饭,况且李兰住进医院后,家里已三个月没有开过火了,米也早没了。
他坐在门坎上,想着该去找谁来帮自己做这饭勒,秋生不知跑那去了,秋英姐,老三,死胖子,他的朋友们在这一刻都失去了踪影,小萝卜头突然觉得有些悲伤,这一刻他留下了一滴眼泪,他想到他的父亲,那个不属于陈塘镇的外来汉子,那个淹死在粪坑里的强奸犯。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他站起来,他想去找秋生,秋生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想到,我们是兄弟,对,就去找秋生,母亲没了,我还有秋生。
他恍然没有意识到,在这一瞬间,秋生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再一次走上街,这一次他不在举目无神,他听见人们在谈论他。
“李兰死了,这就叫坏事做多了害到了自己的妈。”
“哎,李兰也是命苦,嫁了个强奸犯还落了这么个儿子。”
“根不正,生下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小萝卜头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他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人,被他盯上的人都自觉转过自己的身上,好像刚才说话的并不是自己,小萝卜头得意地笑了,拍拍头,径直走去。
他从一个小巷子穿到小河,沿着水路一直走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秋生的家,河去村,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子,就落在河边,他敲响了秋生家的门,没有人,他又喊:“秋生,秋生。”喊了半天没人应,他又喊:“爷爷,爷爷,开门,我是萝卜。”这时,一个老婆婆从小路走来,向着他喊道:“根生叔上山去了,秋生打早就不见。”
小萝卜头伤心落魄地走了,沿着小路回家,又是在那个田埂上,他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家门口坐着许多人,他再一次跳下田坎,一路狂奔,跑丢了一只鞋也毫不在意。
他跑到家门口时,看见了许多熟悉的人脸,认识的,不认识的,这些人不约而同的抱怨着他。
“狗日的跑去哪了,龟儿子以为你想不开跳河了。”一个染着黄毛的青年说道。
“妈的等几个小时了,秋生他们还出去找你去了,快,打电话给胖子,叫他们回来。”一个坐在摩托车上的小伙骂骂咧咧地掏出一个小灵通。
“喂,胖子,人回来了,快回来,对了,买点花圈。”小伙握着电话说道。
“买多少?”
“买二十个,回来找我报销。”小伙挂断电话,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走到小萝卜头跟前,狠狠地朝着小萝卜头胸口锤了几拳。
“龟儿子出了啷个大事也不通知老子一声,要不是秋生跑到溪口来找我,老子斗还不晓得。”
“就是,你小子也太不地道了。”附和声一一响起。
“文哥。”小萝卜头喊了一声,随后低下头,眼圈泛了红。文哥见状,连忙说道:“狗日的还不开门,老子来了半天都要渴死了。”小萝卜头随即抬起头,挤出一丝微笑,慌忙地开了门,十来人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秋生,秋英姐,老三,死胖子四人人手抱着五个花圈站到了门口。
“文哥,你再不出来帮忙我的腰就要废了。”小萝卜头顿时听出这是老三的声音,一个瘦瘦高高地男孩印入脸面,他左边是一个足有一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右边则是一个腼腆地文文静静地女孩,在右边是秋生。众人把花圈放在门口,一齐走了进去。
“你们谁晓得灵堂怎样搞。”黄毛青年的一句话使众人沉默了足足半响。
“就是花圈摆满,围在棺材中间。”
“不对,花圈是放外面的”。
“棺材还没有呢……”…………。
看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这时,已经成年的文哥显出了他成熟的男人气概。
“请个先生吧。”